那年青艾十七八岁,烫一头小卷花,她小眼睛,小鼻子,骨感脸,穿西装配喇叭裤,倒是很新潮。我五岁,也可能是六岁,又黑又胖,眼睛长在坑里,不好看也不可爱。
在西厢房听琴姨跟青艾说:曼莉把一封信放在她自己宿舍的窗台上,后来广山把信拿走了,拆开看,上面写着: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尔时,西厢房屋顶的瓦面上直挺挺地生长着一大片高高矮矮、葱绿多汁的瓦棱子,一棵一棵伸着枝干向着太阳。它们周边铺摆着颜色深深浅浅的苔藓,或深绿或翠绿,最边上的因为缺水已干枯变黄。
西厢房有两间,一个外间一个里间,分界墙上开了门口,只垂了布帘子。厢房地势偏高,建房的时候地基和墙体沉入地下三四十厘米。每每开门进屋,就仿佛跳到一个大坑里。
屋内总是潮湿。有人气喂着还好,时间久不住人,再去看,蜘蛛网就会结几层,到处是潮虫和西瓜虫活动的痕迹。
现在是青艾的人气喂养这间屋子。我喜欢青艾,连带喜欢这两间屋子。青艾没那么多事,没有我父母天天说的不准干这,不准干那的规定。
她还会骑自行车,附近有集市的时候,带着我去逛集市,在卖布匹的摊前一家一家慢慢摸,慢慢看,她看够了,再领我去菜市场打油饼的大爷摊上给我买油饼吃。
她通常先买一个咸的油饼递给我,我摇摇头,不说话也不接。她会意,跟那大爷说:再打个甜的,多放点糖。边说边吃起来,二八大自行车横在我俩中间。
我心里想:青艾跟我这么久了,我喜欢吃什么她怎么总是不知道。一天三顿都喝粥多好,她不,总得来两顿面条,炒的卤又咸又香又麻嘴。
琴姨是我父亲的同事,三四十岁,胖乎乎的,衣服总是被撑得扯着钮扣眼。皮肤白,眉眼倒也好看,有着重下巴。老公在县里高中教学,住在学校,周末了回来。
琴姨平时上班的时候就坐在财务室算帐,手里的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财务室窗户一推开就是我家的院子。我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又不准出去玩,偶尔抬头,透过窗户就能看到他们围着桌子办公。
她总是傍晚时分下了班吃了饭,就拿着毛衣来我家找青艾聊天。琴姨在里间背对着窗子坐在高凳子上织毛衣,青艾站在桌子前俯身收拾她的新衣服布料。干活儿也不耽误她俩说话,琴姨说十句,青艾附合两句。我在一边听,听不懂从来不问,因为只要一问,她俩就会转移话题。
青艾是我亲姨,她在表姊妹们中排行老五,我爸妈忙,叫她来家做饭,顺便看着我。
她俩说的曼莉我知道。曼莉像一朵云,似乎是突然飘过来的。她不是我们小镇上的人,我们这边的女孩子起名会叫红霞、叫巧枝,不会给叫曼莉这样酸洋的名字。
她的长相是广山出车带回的杂志封面上的美女模样:白皙的鹅蛋脸,眼睛水汪汪的像是会说话一样,红嘴唇,见人总是带着笑……她也烫了发,微卷的大花柔柔地伏在肩上、垂在胸前……而琴姨和青艾的卷发却像绵羊尾巴。
琴姨曾经跟青艾说曼莉是犯了错误被调到我们这里改造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手里还是在织毛衣,肉嘟嘟的脸随着话语一颤一颤,嘴巴也一撇一撇的。
但是,我左看右看,曼莉都不像是坏女人。我曾经不只一次在她手里,接到过香香甜甜的牛轧糖。
那年夏天的午后,几个女人冲进单位大院。一阵吵闹哭喊后,曼莉凌乱着头发,两手扯着没了扣子的两片衣衫,紧紧捂在胸前,冲出被包围的主任办公室。她苍白着一张受了屈辱的脸,恨恨地咬着牙含着泪从我家后门跑进院子。我妈听到吵嚷声正从院子往外快步走,看到她,惊了一下,然后迅速拉她进了屋。
女人们怒着一张扭曲的脸,一路紧追,却在我家的后门止了步,愤愤地骂骂咧咧,并不敢推开我家后院的门进来。
妈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小锁,塞给我说:去,从外面把后门锁了,绕到前门再回来。
我锁了门,大模大样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她们斜着眼剜我,眼里飞出带寒光的小刀子……
待我从前门回家,曼莉已经不见了。我妈没事人一般,坐在缝纫机前缝衣服。我趁她不注意,连大衣柜都打开看了看,也没找到曼莉。
青艾那几天回我外婆家了,她一回来就去找琴姨,尔后折回来,就着急问我:曼莉那天跑来咱家你见了没?她到底藏哪儿了?
我从没见青荣这么不冷静过,对她很失望。平静地回答她:我不知道。
青艾又买了新布料做了新衣服,白底粉蓝花的衬衣配深蓝长裤子穿在她身上。
她对我的回答也很失望,皱着眉头瞪我一眼,但还是递给我一包东西。我把牛皮纸包撕开一个洞,眼睛凑近洞口往里一看,是果子:驴屎蛋粘芝麻。这是外婆给起的名字。
主任不叫广山,他姓高。高主任皮肤白净,稍胖,看见谁都板着脸。她们说他看到别人眼睛是往上瞟的,人家跟他说话,他半天才不耐烦地嗯一声。但是,一看到曼莉他就笑咪咪的,脸也好看,说话也好听……
广山是单位的司机,平时就在大院里随便哪个科室或者部门呆着闲扯闲聊,忙时就开着大解放一走数天。
广山看了曼莉给他的信之后,回信了没有,后来怎么样了?一直是个悬念,在琴姨和青艾那里再也没有了下文。
但是几天后他回来,听说曼莉调走的事,伤心极了。后来又听了风言风语,找高主任大打了一架,把他额头打破了,淌了一脸一地的血,把办公室里的东西也砸的稀碎。
打完架的第二天下午,县里工作组来了,召集单位全体员工开会,高主任脑袋包着纱布,垂头丧气地和大家一起开会。
一直开到晚上,会还没开完。停电了,青艾点起了蜡烛,蛾子们看见光亮就往屋里飞,青艾喊我去关纱门。我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影子也满屋子乱晃。青艾害怕看见影子动,不许我乱走,让我坐饭桌前先吃饭,吃了饭就睡觉。她不吃,一直看着我慢慢吃完了,就把菜盘子用碗都扣了起来,自己一个人嘀咕:大姐和大姐夫还不回来。
我也关心爸妈回来的早晚。广山出差带回来了西瓜,沙瓤的,甜蜜的很,圆滚滚的一堆堆在床底下。他俩都不回来,青艾不敢切。我就坐着等。
都等瞌睡了,爸妈才一前一后的回来。俩人只字不提开会的事,和青艾一起揭开菜盘子吃饭。快吃完的时候,倒说起已经找了人,过半个月就可以送我去当地的学校上学前班了。
犹如惊雷一般。多么可怕的事,和陌生的一群人在陌生的房子里一呆一天。
我看看青艾,青艾也看着我,一脸同情。妈抬头瞟我俩一眼,说:切个瓜吧,不吃都放坏了。
我一点想吃瓜的心思都没有了,苦着脸坐在灯影里。
青艾去床底下摸出来个瓜来,捧着站纱门前往外面黑洞洞的夜色里左看右看,快快地推开纱门去水池子边洗了,又一溜小跑回来。
她在茶几上切瓜,汤汁淌出来,清甜气味也弥散开来,钻进我鼻子里。
青艾说:过来吃瓜吧。我摇摇头,坐着不动。
妈也说:你不是最喜欢吃沙瓤的瓜吗?怎么不吃了?
爸的语气也温柔了很多:等你上学了,你姐姐们也回来跟你在一起上学多好。去吃瓜啊。
我慢慢挪过去,坐在小凳子上,青艾递给我一片最好看的,我瘪着嘴勉强啃了一口,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
我疑心是李副主任在会上告了状,说我砸了他屋里的灯,爸妈才想着要送我去学校。
他屋里的灯,倒真是我砸的。
单位大院里住的七八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两个孩子,唯独我家是三个,我两个姐姐平时不在家,她俩住在外婆家,在那里上学,周末了回来。我们这一群孩子里,最大的十多岁,最小的两三岁。
有一天晚上,天上没月亮,漆黑一片。五六七岁的孩子们结了群,分两组玩捉迷藏。马娣她们藏,我们这一组的找。
结果摸着黑找了好一阵子也没找到。几个人在游廊里扶着柱子嘀咕,不知道该去哪儿找。我疑心她们是回家睡觉了,很不高兴。
暗夜里传来说话声,我们就顺着声音找到了窗边。贴墙静静听,里面还有笑声,辨不出是谁。
抬头往上一看,亮晃晃的窗子向外开着,一时间,怒从心头来。这时候一只脚碰到个什么东西,啪的一下子倒在地上,定睛看去:是一把秃了尾巴的扫帚。
不由分说拎起秃扫帚抡进了窗户里……
刹时,屋内漆黑一片。窗子里传出李副主任暴跳如雷的声音,他大声吼:是谁!?是谁?!
吴叔叔软绵绵的声音也传了出来:“这是谁呀?谁砸的灯?”
坏了,不是马娣她们。
我们如同惊兽般四下逃窜,各自散去。
第二天,听妈妈说,老吴在李副主任屋里下象棋,正关键时刻,不知道是谁扔进去一把扫帚砸烂了灯,李副主任气坏了,非要找出来是谁不可。
听完,连带被她教训了几句:别总跟那几个野孩子玩,不学好。
我谨记妈的话,脸上一副很无辜的样子,一字不驳。
青艾正坐在沙发上叠衣服,听完我妈说话回过头眼神深邃地瞅我一眼,我不看她,扭脸看外面的院子:
桐树落了花,宽大的叶子在风中摇摆,在地上投下一片片花影子,雏鸡们欢快地跟着鸡妈妈跑来跑去,去年冬天埋在地下的萝卜发了芽长了叶子开了花,粉粉的,真好看。
青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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