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我的眼睛被布条蒙上。我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和牢门关闭的声音。
然后,这牢房里就剩下滴水的声音了。
滴水刑之酷烈,在于消磨,在于恐惧。
我娘就是因为这种刑罚疯的,在之后的七年,她日渐衰弱下去,直到生命耗尽。严格地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受滴水刑——我曾经在她的腹中,听到这日夜不息的滴水声。
那种频率,那种声音,那种恐惧,在我的血脉里。我的血一滴一滴地从身体中流出,我的恐惧却被一点一点地从身体中唤醒。
水从头上滑下来,滑进耳朵里,像是有虫子在往里钻;
顺着脖子滑进脊背,滑进腹心,像冰凉的匕首沿着痕迹比划,又像黏腻的蜂蜜引来满身蝼蚁。
全身上下,每一处肌理都不对劲,就像在皮肉之间流淌着水银。
但那只是开始。
慢慢地,滴水的声音会越来越响,脑袋好像要胀开,能感受到头骨的形状。想大喊,想杀人,想把脑袋割下来。
唯一的好处是四肢就不再有感觉了。
最后滴水的声音就像雷鸣一样,轰,轰,像船一样,像地震一样,每滴下一滴水,那屋子就在你眼前晃一下。
但是你知道,听不见声音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
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分不清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在那段日子里,我的神思堕入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在一个滴着水的山洞中醒来,阳光透过石隙照进来,我走出洞外,天空是红的,玄鸟舒展着翅膀,近乎笔直地飞上天。当它穿过淡粉的云,就会带起一道长长的火焰。
我是死了吗?怎么会到这样的仙境来?我伸出手,慢慢地遮住太阳的光,天暗下去。我放下手时,便是阴云密布的傍晚。天空电闪雷鸣,天上也不是玄鸟,而是精卫。我追上去,眼前的景色快速变幻,直到我被东海挡住去路。精卫折翼,跌入东海,我想要救起它,却被海浪掀入了海底。
我身边却不是海水,至少我在呼吸、在悬浮。海底很光明,飞鸟从我的脚下飞过,鱼却从我的头顶游走。
我再一次遮住光,这次更加昏暗,无数悬浮着的骷髅头随机自燃,蓝火白烟,有的沉下去,便生出一种有些眼熟的爪形红花。
我抓住一颗近前的骷髅,朝其他的扔过去,两个骷髅头都瞬间化作粉末消散了。其他的也受到震动一般,全场嗡嗡地抖了几下,也消散了。
微凉的雪落在我的脸颊,我抬头,天空下起了青雪。
我想起在阴阳家的时候,一开始拟的封号是清雪,我嫌俗气,只记青雪两字。因为据说,三界之内有冥间,千年落一次雪,雪色为青。
这里除我之外空无一物,连地面都没有。雪从无源之处来,往无底之处去,充盈于天地之间。我眼前无路,脚下更无路,竟是被这漫漫青雪锁在了茫茫天地之间。
就在这时,却听见远处隐隐传来哭声,我循声去寻,除了一茎瑶草外更无人迹。
我欲近前,却被一道湍急的河流阻挡,我溯溪而上,又是变幻明朗,却是回到了最初的山洞。
我才醒悟过来:常言道,洞中七日,人间千年,我以为我是从洞里出来,其实这一方天地才是“洞中”。
我再次进到那个滴水的山洞,前面的水声越来越大,我还以为出口必定有一道瀑布,却是一座集市。
行人纷纷攘攘,车马川流不息。我欲上前询问,他们却径直地穿了过去。看来,这里也仍然是幻境。我遮住光。天色暗下去,人也寥落了许多,应该是要散集了。我上前问一个正在收摊的摊主:“请问——”
我一开口,感觉气氛突然凝固了,摊主定在那里,我回头看时,行人也都定住了。我转遍了整个集市,也没有看见一个能动的人。我想起离开天界是精卫引路,离开冥界是瑶草相护。破局的关键都不是人。这里是集市,也许能找到一些稀有的东西。
范围太大了,我又想,传说精卫鸟是炎帝幼女女娃所化,瑶草是炎帝长女瑶姬所化,而炎帝少女追随赤松子升仙得道,并无化身。
不,有一件。赤松子和炎帝少女都是服食水玉而得道。找到水玉,应该就能破局了。
我没见过水玉,也许是珠玉,也许是丹药,我只查珠宝铺和药铺,其中有一家珠宝铺立于桑树之下,东西码放得很整齐,却有一格是空的。我注意到这个细节,朝空处摸去,果然触手生凉。我一碰它,它就自动消失了,周围的一切也恢复了正常。
树上扑簌簌飞起一只白鸽,引我来到城门,跑回监狱,找到我那间房。
虽然刚刚经历了难以置信的幻象,眼前的景象还是令我瞠目结舌:双手双脚皆被铐牢,白绫染血,衣衫染血——好在都是干透的陈血,伤口已经愈合了。滴下来的水淌的到处都是,被绑着的人却像具干尸。
我想起除了被灌下自己的血和一些糖水,我这段时间都不曾进食。
远远听见人声,好像是狱卒来了,我回到身体里,费力地睁开眼,脸上的布条不知什么时候被摘掉了,能模糊地看见那两个狱卒惊愕的脸。
“诈尸了!诈尸了!”
“你喊什么,我早说了,她还有气儿。”
“可她这二十天就没睁开过眼,别说水泼了,上刑都叫不醒。”
他们是真把我当成了个半死不活的干尸,当着面说这些话。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我还是活的,出去商量了一阵,把刑具撤了。之后的几天我就只被绑着,饮食也还可以。我估计是爹爹他们已经基本掌控住了局势。指使他们的人可能倒台了,又看我“起死回生”太过咋舌,索性撤了刑等结果。
几天后,我被释放,虽然后面几天没戴布条,但地牢里还是很昏暗。出去的时候是个晴天,我伸手挡了一下太阳。想起幻境种种,真是如隔三生。水牢和滴水刑让我的身心都极为疲惫,我用最后的力气走上了台阶,听见有人喊我“风齐,风齐”,之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醒来已是三天后。因为“受害者”形象塑造得太好,我又确实被刑求太过。皇帝和郑妃都觉得我这次很是冤枉,赐了不少补品,动用私刑的人也被查出来处死了。
我修养了一个月,却听到好些流言蜚语。据说是长公子亲自来接的我,然后我就昏倒在了他怀里。有人说是长公子把我抱上马车,更有人说是一路抱回来的。我暗暗庆幸扶苏只派了使者来看,没有亲自来,要不可怎么相处呢。随即又想,我就住在长公子邸,平日又是伴读,要是没往心里去,几步路的工夫他又怎么会不来。
所幸蒹葭宫的宫人从来不是碎嘴的,流言没有传的多远,郑妃估计知道,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白露轩那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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