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人】
皇太极殡天的那一年，闯王李自成杀进京城，崇祯自缢煤山。寇白门的师姐陈圆圆被闯王部下抢走，吴三桂便发了狂。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北上勤王未成，无奈迎立福王。因马士英君前争宠，史可法念在国难当头，不敢内斗，便自请帅军镇守扬州。
吴三桂追寻陈圆圆下落未果，一怒投了清廷。他放清军入关后，自引一军追杀闯王大军。自此天下大乱。
南明在连年战乱中岌岌可危，却仍是夜夜笙歌。金陵无佞楼管控的秦淮两岸，生意极佳。寇白门的定魂术已然小成，越发艳光四射，与朝中马士英、阮大铖之流走得颇近。
陈圆圆失陷乱军、吴三桂引敌入关的消息很久之后才传到金陵。李香君怒道：“吴三桂果然早与皇太极有交往！圆圆识人不明！”寇白门瞥她一眼：“难道人人都似你家侯公子那样人物？”近来，柳如是随钱谦益归去，李香君则与复社侯方域打得火热，她不似寇白门这样言行不羁，听她调笑不觉面红耳赤。
马湘兰去了一趟苏州，回来不知为何忽然卧病，听到消息只淡淡说了一句：“圆圆弱而无骨，红颜是祸啊！”
寇白门原先常来探看师父，因最近定魂术将要大成，越发神完气足。马湘兰便拿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盯得她浑身发毛，于是逐渐减少了走动次数。
马湘兰因病足不出户。期间，侯方域北上联络义军后，李香君为抵制入宫不惜自残。寇白门倒是不分良莠，与朝廷官员百般亲近。马湘兰见她功力大涨，又缺乏些节气，心中便起了杀意。
忽一日，寇白门赶来相告，她要入宫。马湘兰大惊，半晌才问：“深宫似海，香君避之不及，你何苦这样？”
寇白门回想起那日在马士英府上惊鸿一瞥见到的身影，赧然一笑：“有恩人的风采哩！”
这个痴儿！马湘兰心中杀气顿时散于无形，她无力地挥了挥手：“去吧！”
寇白门大喜而去。马湘兰却连连吐血，颓然而卧。她方才准备击毙这个容易入魔的徒弟，调用了全身功力，又因怜悯忽然散功，这病体便撑不住了。
当夜，马湘兰挣扎着沐浴更衣，端坐在床，安然而逝。
寇白门大哭一场，与师姐妹联手为师父发丧，之后便搬进了弘光帝的宫中。
朱由崧长身玉立，数年帝位坐下来，行动倒颇有几分尊贵。寇白门混迹青楼已久，不独容貌出众，接人待物更是圆融有分寸。弘光帝与她相欢数日，爱恋便越来越深。偏偏寇白门腻歪两日就没了兴致，她经常幽幽地念一句“不像”，便痴痴地看向西北。
其时，北方清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已经打到江淮一带，史可法日夜布防。中原张献忠攻克武昌，自称大西王。宁南侯左良玉久战武昌不克，又闻弘光帝耽于美色，马士英一手把持朝政，心生不满之余竟率大军进击金陵。南明政权内外交困，风雨飘摇。
与清军对抗的史可法接旨撤防回援，虽击溃了左良玉大军，却被清军破了淮防。史可法只得退守扬州，多铎挥军直进，兵围扬州。
弘光帝听到史可法困守扬州，十分焦虑。他又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寇白门的家底，便来问她：“卿思家否？”
寇白门冷冷一笑：“重兵围城，思家何为？莫非皇上能解此围？”
弘光帝只得讪讪地转移了话题。
没过几天，史可法遣人送来本章，奏报军情之外，又说捉到一名叫张墨灵的奸细，奸细自称有计能退清兵。史可法却查出此人乃是大西王张献忠第九子，说其人修习妖术，常年奔走各处战地收集魂魄，本应绑缚送至金陵，奈何被清军围住，只能先监禁在牢，择日问斩。
南明被张献忠弄得腹背受敌，苦不堪言。朝中君臣对大西政权恨之入骨，收到这个消息大喜，立刻回信，要史可法将其即刻问斩。
寇白门从乐滋滋的弘光帝口中探得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弘光帝兴奋得在宫内打转，寇白门心中却翻腾不已。他怎能这样不小心？她的心乱了。
入夜，弘光帝睡去，寇白门偷了他的印信，悄悄出了宫。
【心魔起】
寇白门自那年去金陵寻母，再没来过扬州城。纵使她有一身高绝的功夫，又懂法术，也被眼下重重大军和破损的城楼吓着了。连绵的营寨将扬州城围得水泄不通，随意望去，每一寸土地都在鏖战，无边的厮杀将这一处佳地变成血与火的地狱。寇白门没奈何，只能趁夜色施展定魂术引发双方军卒骚乱，待双方鸣金收兵后，才偷偷摸摸跃上了城楼，仔细认了方向便直奔帅府。
史可法被困扬州，无数次突围都没打出去，各地援兵更是没法靠近一步，对这名女子只身而来感到震惊莫名。寇白门径自出示了弘光帝的印信，要求带走张墨灵。史可法怒而拒绝：“张贼乃大西王张献忠后裔，岂能轻饶？皇上纵容妇人干政，成何体统？”着人将她赶了出去，随后出告示要处斩张墨灵。
寇白门碰了一鼻子灰，便琢磨着进府劫牢。谁知帅府布了一座迷踪阵，她一脚踏进去便迷失了方向，转到天亮，累得筋疲力尽，也没分清东南西北，更不用说找到牢房所在地。
她把自己闹得灰头土脸，只得退出迷踪阵，离开帅府，在府外四处转悠，寻找突破点。忽然听到三三两两的行人往东聚集，风中传来几声交谈：“听说大帅要杀人！”“去看看吧，听说要祭旗。”
寇白门心往下一坠，三步并作两步抢在人流前赶到杀人地点，却见行刑早已结束，行刑台上没有尸体，血泊里散落着些皮屑和发丝，看热闹的还围在那里不舍离去。
他死了！他死了！寇白门看见满地的血，脚一软就摔了下去。她的脑子嗡地炸了，心底像有一把火烧起来。她爬上刑台，伸手摸了把血，还残余一点点温度。我来晚了！我来晚了一步啊！她想哭，竟挤不出一滴眼泪；她想喊，张开嘴巴却只发出嗬嗬的傻笑。旁人见她这般模样，以为遇上了疯子，瞬间闪开，离她远远的。
寇白门爬起来，浑浑噩噩地沿着大街走下去，不知何时，走到了寇家住处，此地已不复昔日繁华风貌，变作了焦土残垣。走进废墟，见到一座假山，她心头灵念一闪，瞬间清醒过来。这是当年受辱的地方，这是打碎我所有希望的地方……兜兜转转十几年，终究还是一无所有。佛说人有八苦，终于尝遍了呀！寇白门笑了起来。
他死了。寇白门喃喃自语：“你说不可以对凡人起杀心！可我总要报仇啊！”
当夜，寇白门投信清军。多铎命人炮轰信中所示之处，未几数处城墙倒塌，清军趁机杀入城中。史可法命将士拼死突围，自引亲兵死战，乱战中遍体鳞伤，更中了无数箭矢，临死前大呼：“我史督师也！”从容殉国。
清军围扬州三月，伤亡惨重，多铎进了城便下了屠城令。十日间清兵血洗扬州城，繁华都市转眼变作死城，俄而风雨大作，又有无数啼乌飞来，昼夜嚎哭。
扬州失陷，金陵立刻乱作一团。寇白门回转秦淮，眼瞅着无佞楼门庭冷落，叹气道：“还是王宫热闹些！”李香君本就不满她进宫媚主，怒斥一声“无耻”，扯烂一幅衣襟掷在她面前以示绝交，便昂首离开了无佞楼，不知所踪。
寇白门在楼中枯坐多日，再出现时已是满头发白如霜。她每于深夜踏月而行，行走间似见青衣人飘忽在前，赶上前去却是影子一道，遂大哭：“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啊！”
【万缘空】
扬州屠城后，清军兵临南京城，弘光帝早已出逃，金陵二十余万兵马束手而降。豫王多铎兵不血刃拿下南明都城，心中大快，除了颁下剃发令之外，禁了杀戮。若非每天都有抵抗剃发者被斩首的消息传来，只怕众人尚不知金陵换了主人。
不知何时，寇白门在扬州投出的信件从清营流传出来，江南一时民愤沸腾，金陵无佞楼上下对寇白门亦从鄙夷衍生出仇恨来。寇白门也不多话，径往马湘兰墓前，三拜而别，沿长江一路向西而去。她忽然记起张墨灵是大西王张献忠之子，想去看看他成长的地方。
此后不久，金陵有江湖人士出没，持一幅血书大呼：“史督师遗命，秦淮寇白门通敌叛国，天下人得而诛之！”
是时，清军已攻占大明半壁江山。举义旗反清是需要抛头颅洒热血的艰难事，君不见张献忠亲率五十万大军北上抗清，四川还没打出去，就陷入拉锯战了。此等大事成功率很低，大多数江湖人卷进去，都翻不出一朵浪花就没了声息。反之，诛杀一反贼就容易太多了，且一旦成功，声名鹊起。于是，持血书者一呼百应，应者云集。众人探知寇白门已经离了南京，便发布了江湖追杀令，跟着她一路西进。
起初，一心赶路的寇白门不明白为何总是有怒气冲冲的江湖人前来挑衅寻死，等杀退了三五批之后，后来的江湖人将暗箭迷药等各种手段都用到了极致，受伤的寇白门终于明白自己就是这些人口中追杀令的目标。寇白门红了眼，舍弃了马湘兰传授的功夫，用上了临突破大成仅有一线的定魂术。从各地赶来围堵的江湖好汉遭了殃，三两个呼吸间，大半人就被抽了魂魄，直挺挺撞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离得最远的那人最胆小，轻身功夫最好，他见势不妙，转身就跑，一路惊骇狂呼：“她不是人！是魔鬼！是妖怪！”
妖魔一说传出去，江湖追杀令变成了江湖绝杀令，前来围杀者不再是只懂粗浅拳脚功夫的江湖好汉，而是懂法术的绝顶高手。
寇白门一路辗转，冲杀到湖南。撞上了一批高手：天山岳鸣风、昆仑红衣剑客穆少秋、荒山老头陀弘智禅师……七八人的队伍最后是一名青衣人。是他，他还活着！寇白门只觉脑中轰地一响，血气上涌，定魂术最后一线障碍豁然而通。她并不认识那些声名显赫的世外高人，她只记得一个青色影子！所以她睁着血红的眸子，呆呆地看着那人，那个风尘仆仆却如修竹青松的熟悉身影。
修习法术之人被心魔入侵，双眼必有嗜血之光。张墨灵一见她眼中弥漫的血色，顿时大惊：“不好！她入魔了！”
众人紧张地散开，对寇白门形成合围之势。
寇白门只是略转了个身，正对着张墨灵，痴痴道：“原来你还活着！”
张墨灵道：“若是知道扬州八十万生灵尽死于你手，我当初便不该救你！”
“若非江南失陷，大西王仓促起兵抗清，何致兵败身亡。”穆少秋冷冷道：“张兄好容易从乱军中逃脱性命，何必与这等妖魔多费口舌！”
“阿弥陀佛！老衲今日要除妖伏魔！”弘智禅师手中的紫金钵盂开始放出金光。
张墨灵也掣出宝剑，喝道：“你既已堕入魔道，我说不得要替天行道了！”他掐个法诀，一剑斩去。
寇白门全不抵挡，那一剑正中左肩，险些卸下整条胳膊，伤口血流如注。张墨灵一呆，立刻收回飞剑。其他人已相继攻到，寇白门胸口被穆少秋的剑刺了个对穿，又被弘智禅师一钵盂撞得飞出去老远，肋骨咔咔连断了十数根，眼瞅着气息奄奄，爬不起来了。
众人没想到这个妖魔这么好对付，竟然面对各种攻击全不还手。成功来得如此突然，大家却毫无成就感，相顾无言。
张墨灵犹疑不定，问道：“你没入魔？”
寇白门挣扎着抬起头，仍然痴痴地盯着他，半晌才轻声道：“恩人，我定魂术刚刚突破大成。”
张墨灵面色一白：“你为何不还手？”
“恩人说不该救我，那便是我错了。我把命还了你罢！”寇白门咳出数口鲜血，血中夹杂着破碎的内脏。她喘息了一阵，头便软软地垂了下去，渐渐没了声息。
张墨灵面色难看，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穆少秋问弘智禅师定魂术大成是何境界？弘智禅师连呼“侥幸”，答道：“你师兄艾莲池只怕也苦战不下！”艾莲池是昆仑三圣之首，半仙之体，稳居中原第一人之位。众人这才感觉后怕。
岳鸣风目视良久，沉声道：“妖魔已伏诛，诸位都散了吧！”
“我将妖魔首级带到江南，祭奠史督师。”穆少秋道。
“人死债消，不必枭首。”张墨灵慢慢走过来，面色苍白如纸。
“这可是史督师遗命……”
“妖魔伏诛，史督师遗命便已完成。况且史督师遗命发布，我也在场，需要你来解释？”张墨灵冷冷道，“从今日起，我，大西王第九子张墨灵退出江湖！诸位，后会无期！”他忽然抢上一步，抱起寇白门的尸首，狂奔而去。
众人阻之不及，面面相觑。
良久，弘智禅师合十长叹：“众生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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