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翻看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突然想起了村里的一个老伯母,在我小的时候,她是个神婆。神婆,就是村子里传说的那种能看见神鬼的人,传说谁家里要是有人久病不愈或是失了魂,找她“问神”,化一碗水喝下就能好了。这简直迷死我了,我对神婆,有一百个好奇心。
而神婆的家就在我家后面右侧一点,但我把她家从上到下看个通,也实在没瞧出什么特别,一样是红砖瓦房,跟隔壁一样,跟我家一样,跟村里任何一家都一样。唯一特别的是,她家总会进进出出一些拿着烧纸、线香的人,窗外总会响起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神曲”。那个时候,窗户都是木制的,上面没安玻璃,只是用钉子钉上一层类似塑料薄膜的东西,毫无隔音效果,屋里说什么,外边都能听见。所以,每次有人来问神,我就跑去窗外去偷听,一边跟着哼,一边在心里默记神婆哼的怪曲。听得入神了,一不小心被村里人撞见,吓得我捂嘴就往家里跑,关上门,呼呼地狂拍胸脯:“啊,吓死了,吓死了!”
没人来“问神”时,我就假装无意地故意走到神婆家门前的空地上,远远地歪着脑袋、两眼溜溜地看着她转。可是无论我怎么看都想不通:明明她就是个老婆娘嘛,跟我们一样用手端着碗吃饭,也晒谷子、打豆子,她家的鸡要是不听话怎么赶也不回笼她一样会跳脚大骂……这么平常至极的人,怎么就能看见神鬼和妖怪呢?我愤愤不平地想,这真是太不公平,她都能通神,我怎么就不能呢?小小的我,认真地一个人琢磨了很久,终于,被我发现了一个关键,那就是她每次发功“问神”都会哼“神曲”,而我不会的就是这个。于是,我去她家窗户下去得更勤了,为了不让人发现,我特意带5颗石子在身上,假装是在窗户下叠子玩。日去月来,听多念久,我还真能哼了。可是,怎么“请神”呢?
机会来了。
我打小身体就弱,常常这里疼那里痛的,每次去医院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总是照例领几味中药回来一天不落地喝,可也总不见好。婆婆就说,“要不去神婆那化碗水喝”。于是,牵着我走进了那个我神往的昏暗的小屋。一走到里边,我眼睛就睁得大大的,一眨都不肯眨,眼睛里好像长满了钩子,随时等着勾住所有的细节。只见神婆对着案台盘腿坐下,点上线香,烧过几页烧纸,然后双掌举过头顶至胸口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神曲”哼然,屋内香雾缭绕,更显昏暗。忽然,神婆浑身一颤,又颤,再颤,猛的双目开睁盯着我,我吓得猛提一口气悬在那里,像被钉住了一样。我听见,神婆对婆婆说我这个小孩子不乖,前天在庙里乱打鼓,冲撞了神灵……我听着,眼睛瞪得更大了,身子不住地往后仰,一口气不敢松:怪了,她,她,怎么知道我那天中午在庙里敲鼓的事?明明没人看见的!难道,真的有神仙?他们能看见我?
至于后来,我是怎么喝下了那碗飘着烧纸灰的水,又是怎么出的神婆家的门,我都不记得了,我恍恍惚惚地,心里又敬又畏又喜又愁……抬头看天的时候,甚至好像看见过孙悟空和猪八戒在头顶飞过。我想起前些天读过的神话故事里说,一个人很善良,凡是遇到老婆婆、老公公有难就出手相助,后来老公公、老婆婆就现出真身--原来他们都是神仙,是故意来试炼看这个人是不是好人。我默默的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我坚持做一个善良的人,说不定有一天我也能遇见神仙,然后跟他们一起飞到天上去摸一下月亮,也能去找花仙子玩,甚至去水晶宫戳一戳龟仙人的壳。于是,在一个夏日纳凉的夜里,我一边听着大人讲着神话传说,一边暗下决心:此生,我一定要做个善良的人。晚上闭上眼睛,梦里都是神仙在飞。
然而,十几年过去,我终究没能得偿心愿见着我日思夜想的神仙。倒是村子,在我一天天长大的时候,变的越来越陌生了:木窗子都换成了铝合金,很多人搬出了村中的老瓦房,在马路边盖起了三层高的平顶房;家里的地板上再见不到一丛丛青苔,取而代之的是又亮又冷得瓷砖;清晨的水渠里,也没有小鱼儿跳出水面,发出辚辚的光;月明星稀的夏夜,我亲爱的乡亲们不再摇着蒲扇出来大讲我爱听的神鬼故事,而是纷纷坐到麻将桌上脸红脖子粗地厮杀;春天飘雨的时候,不会有老爷爷戴着斗笠、光着脚牵一头灰灰的老水牛走过田埂;柳枝垂到塘面的时候,也没有孩子王带着一串小屁孩去折柳剥皮做笛子吹;夏日的午后,再不见孩子去捅鸣蝉、偷橘子;秋天雨飘过后,也没有小孩欢蹦着小腿,提上小水桶去田里挖泥鳅;冬天,再没有见到青色屋瓦下一根根馋人的冰棱--我们的屋顶早就不用青瓦了……就连神婆都失了业,再没人找她问神化水,她终于成了一个平凡的高龄农村妇女,苦苦等着因偷窃坐了班房的儿子回来,好不容易给他讨了媳妇,又开始天天在家里带孙。
长大的世界突然就褪去了魅惑的神话色彩,我看见乡村的夜色彩越来越稀薄,再也引不来我曾经熟悉的传说气息。走在路上,放眼望去,山上多出了一个个土坟,我熟悉和不熟悉的老人,我的爷爷、奶奶、堂哥、婶婶、妈妈、堂伯一个个都归了土,只留下一个墓碑在清明凭吊。而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小孩突然从村中涌出来,在我曾经玩过的巷子里嬉闹玩耍……
我一步一步穿过巷子,恍惚间与儿时的自己擦身而过,那一刻,我看见不远处那个我曾经无限好奇和羡慕的神婆,已经变成一个更老的老人了。她缓缓地走过来,拉过我的手,颤颤地拍着,拍着,灰扑扑的眼里满是人世的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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