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早晨醒来，窗外有细细雨丝落下，地面与房顶上积了水，映射出光亮。穿衣，是一件黑色短袄，烟灰色宽松长裤，一双黑色轻便旅行鞋。想必这一身在田野间行走活动可以轻松自如。用凉水洗漱完毕，稍有犹豫，在嘴唇上抹了薄薄的口红，出门。我希望他们看到我有光彩的样子。
开车接了母亲，驶入大道时却拐错方向，在母亲疑问声里才恍然觉察。方才来的路上已经出现过同样的问题。脑袋不知为何好像成了一具空壳，而用于思考的部分消失不见。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和什么都要想的结果完全相同，一片空白。
早晨的田野湿润安静。到达目的地，停车。脚下大片绿莹莹挂满细密雨珠的麦田。没有风，空气清凉，微微的冷。
弟弟与院里的几位哥哥已经到达。请的先生也来了。一行人扛着铁锹，神情默默的踏过土地松软的麦田，鞋底沾满泥土。我一擦一滑深一脚浅一脚跟在他们身后。
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们了？这片土地又有多久没有来过？即便是来，又有哪一次不是伤心而至，撒泪而归？当我们离开故土，生活在其它地方的时候，唯一可以让我们回归脚下这片土地，用双脚去重温它的理由，只剩下一个，送别亲人。
大地沉默无声，孕育，奉献，给予，同时，也在时刻接收每一个奔赴它宽阔怀抱的人。我们的根，一直在这里。麦田绿了又黄，草儿青了又枯。我看见走在前面的二哥，头发白了大半。五哥已经变成黑瘦的小老头，他是最显老的一个，一直在咳嗽。六哥比起记忆中胖了，脸型改变，想起当年因为他的孩子上学交学费，与他呕气，不知他是不是还记得。兰奎哥，兰臣哥，廷国叔，广清弟，每一个人都有被岁月改变，刻下痕迹。他们偶有与我说话，叫着我的名字，一刻间竟然那么温暖亲切，仿佛被某种力量拉回到幼年，身边亲人围绕，周遭景物褪去悲凉，空气中浮动青草的香。
我多渴望一直被你们呼唤，相隔二十二年的爷爷，二十年的奶奶，和十五年的父亲，在这片土地上。我想起相继送他们来这里的情景，仿佛一切刚刚发生，清晰如昨。意识应该具有某种特别的功能，自然而然的丢弃掉不该记住的东西，精确保存需要珍藏的东西，自动识别，无需分类与请示。
到了。
这就是今天要做的重要的事。三位至亲的故人要搬去新立的墓地，大家族的墓地已经不能容下越来越多的后人。在故乡，这是正常的事情。风水先生已经提前选好位置，只等寒衣这一天迁移。
女人能做的事很少。我在一旁蹲着，撑一把黑色雨伞，遮挡雨天里并不见踪影的阳光。渐渐看到有黑色木质混合在泥土中。时间会让所有事物归于尘土，土地是最好的包容场所。白色泡沫盒中并列的手球，断了的拐杖，一把常用的推子，化为泥土的书。清彻见底的水。暗红色绸布包裏。我用手轻轻触摸，依然觉到干燥的质感。心里出乎意料的平静。曾经试想过多次该如何面对这种亲近，神秘而悲伤，但此刻却如无风之湖，深沉，平静，安宁。感到自己变得强大而坚定，拥有无尽的力量。怀抱奶奶的骨灰，如同怀抱熟睡中婴儿，丝毫不觉得异常。穿过麦田，爬上陡坡，我无法腾出手臂，被五哥和弟弟一左一右相拥而上。心脏静到自己都怀疑是否还在跳动。无畏，虔诚，甚至感觉满足。周围一切皆不存在，什么都无从感知，心念所想，只是希望给予他们久违了的温暖。
南北大路旁宽敞的打麦场没有了，取代它的是平整而葱郁的麦田。好的土地上没有树，只播种庄稼，一眼望去天地相连，初冬呈现一片绿意莹莹，丝毫没有荒凉之感。三间尚留有破旧砖块根基的房屋废墟，上面长满已经枯败的杂草，依稀有旧日痕迹。想起曾经一辈子独身住在这里的三爷，精神健硕，两间外屋养几匹高大强壮的马，一间里屋他住，还有他的羊。小屋里充斥马骚与青草的混合气息。
小姑说，你看到路边那口深井了吗？我在她手指的方向看到被杂草和土堆覆盖的依稀水井的模样，记忆很薄。小时候挨饿，我一动不动躺在井边，你奶奶在旁不停的踩水车。她说，语气似乎从深井中冒出来，幽幽的远意。她的记忆更长。记忆这东西也是需要时间来生长，如同年龄，永远追不上长者。
安放时，看到衣物。我想起她穿这件灰色开襟毛衣时的样子，细长的裹腿裤，金莲，头上戴一顶灰色的确良布料做的圆帽，面露微笑。我用手拽了拽湿潮的但依旧结实的毛衣，放在身侧。
墓碑立起，花蓝摆置两侧，花朵鲜艳硕大。看到他们后代的名字镌刻其上，有端庄沉重的仪式感。将碑面擦拭干净。鞭炮与礼花轰然响起，香纸燃烧。眼泪直到最后一刻才落下，往往如此迟钝，过后又连绵不绝。
总有什么会留下来。记忆或许就是另外一个空间里存在的世界，与这个世界并行前进。它将我们身处世界里随时丢失的过往一一收复，组成永恒之都，逐渐变得庞大。我们终归要去向那里，成为永恒。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