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回: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赵姨娘是贾政的妾室,说是妾室,也就比大丫头好些,连在凤姐的大丫头平儿面前都得低声下气,堆欢陪笑,她们真不是主子。要想登高吧,远远够不上;可要说比下吧,倒也有些出头。地位尴尬,不得宠,没什么尊严,也许正因为这个,她赵姨娘才成了现在的这个不堪样子,怨气极重,恨意难消,神憎鬼厌。前面的篇幅中,我觉得年纪幼小的贾环,性子可恶,但有些任人揉搓的可怜,也正因为他这个生母,一肚子的怨恨,悉数转嫁到了身边人身上。
死了的赵国基是赵姨娘的兄弟,按照旧例,会得到一笔抚恤金,二十两。但因为前儿未得名分的花袭人,她娘没了后,还得到太太的格外厚赐四十两,这巨大的落差,可让这赵姨娘心里十分过不去,在那个底层圈子里,大为没脸。而没脸面这件事,尤其能够牵动她的心。
赵姨娘进来,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
赵姨娘道:“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
在宁府家主贾珍媳妇尤氏的口中,赵姨娘周姨娘那是两个“苦瓠子”,意思是苦命的人。在魇魔法那会,直接把赵姨娘的生活状态描写出了一部分,日子过得极其一般,甚至有些紧巴。二十两银子是她整整十个月的月例银子,这抚恤钱大约还是要流向赵家,要说她不在乎,谁也不信。可是要跟那脸面虚名相比,对她来说,不管二十两还是四十两,终究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更动她心。她找上探春后的第一件事是诉委屈,想让自己的亲闺女给自己添上几分脸面。
好不容易有人能撑腰子了,终于能够放松一回了,能够卸下来一些防备了,也不管有人没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满心里都是委屈。可不委屈怎的,不受上面的人重视也就罢了,王熙凤那样的后辈也要踩在自己头上,肆意凌辱作践。她王熙凤是根正苗红的二奶奶,那是真正掌权的主子,确实也惹不起,只好无可奈何,忍气吞声。可袭人她一个没有任何名分的大丫头,凭什么压自己一头,让那起子势利眼的东西笑话嘲讽?你探春是我姑娘,我没什么好脸,你也一样没什么光彩。
“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多少个日夜的心酸委屈,都在这一句话中了。
又是一个困在自己想象世界之中的人,从来不去想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满眼里是别人欺辱糟蹋自己,满心里是自己无奈心酸遭遇。永远都睁不开眼,无法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掉进一场自我翻搅的大漩涡之中,一辈子上不来岸。异常可怜,极其可恨。
暂时当家的探春跟贾环是一母同胞,但她们的关系,不像母女,倒像是仇人一般。在前文端午节那会,有过一段相当简单却极其明白的描述,无论从心中的感情上,还是外面人与人之间的相互靠拢,她们之间都有着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可要说可怜,谁可怜?谁更可怜?
这二十两和四十两,是两种不同的情况,这是既定的规矩体例,探春从王夫人手上接过权柄,事事但求秉正而行,那也是她的心之所向。可赵姨娘可不管这些有的没的,她一心只想着,你是当家的主子,这点小事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你说什么,谁还敢不依不成。你是我养的(生的),你不向着我,你向谁去?一个事事讲究情理公私分明,一个但顾私情蛮不讲理,这就是两母女之间最大的根本矛盾。
这探姑娘说了一番话,又是晓之以理,又是动之以情,却也只是耳旁风,来了即散,了无济事。
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
赵姨娘呢,她觉得事事都是别人的错,说理既然说不过,也来谈谈情。咱们是母女,于情于理,你都该照顾照顾我们娘母子才是,怎么一心里只去讨太太的欢喜,如何就把我这没权没势的亲娘给扔在一边,不管不顾了。确实是扔在一边了,毋庸置疑,只是到底是谁扔的谁?
在她“费力”营造的一团氛围之下,除了沆瀣一气,又有谁能讨得了好?贾环只是个小孩子,还是个面相上为人所恶的小孩子,种种诱引与逼压之中,他怎能成材?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品性恶劣不堪的贾环,有了这样的母亲,到底是有几分可怜的。然而对于那个一心想要跳出牢坑的三姑娘贾探春,又该如何?
开篇的那一段是起点,也是终点。越是情绪激动,她说出的话也越是不堪入耳,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恨。但激愤之中,倒也没忘记可不敢牵三挂四地搭上太太,她还存着七八分的清醒吗?也许是,也许不是。或许只是她心中历来对权威的慑服,那深藏的惧怕之中,还存着零星一点遥不可及的念想。可对于探春,这亲娘那可真是露出了一副让人绝望的面孔,“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对探春还有更多的人,是一通“拳拳到肉”的辱骂,字字句句,全是忮恨(音制,嫉妒)。这可是血亲的母女二人呐。
已从赵家出了门,从此后只是贾家人。可在贾家又永远没有一席之地,无计安身,尚还记挂着娘家。赵家对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站出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赵家也许既是她帮扶的对象,也是满足自己的虚荣地方,也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正如她的不堪秉性,是否还有原生家庭的推波助澜,不得而知了,但在贾府的遭遇,终归是自己一手造成。同一个地位的周姨娘,怎就没有这么多的不如意,受到这么多人的不待见?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心思不正。
一如探春所说,“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一肚子歪心邪想,谁又能拉扯的动呢?没准啊,她还要把那伸手的人给拖下水呢,身上历来所积压的力量,谁敢小瞧了。身边不看,脚下也不看,偏偏看上了大海深处,上方空悬的一座楼阁,在远离海岸的航向上,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渐行渐远,渐渐消失于视野之内。
也许她始终怀着一颗当家作主母的痴心,飞上枝头变凤凰,终日妄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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