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历程》系列5： 楚汉浪漫主义
文/杜豆豆
1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绽笑颜；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这句来自黄梅戏曲《天仙配》的词儿，想必你一定不陌生吧。我小时候就最爱唱这段，边唱还边表演，披个沙发巾，甩甩水袖，来个亮相，逗得大人哈哈大笑。
黄梅戏《天仙配》不过，那时，我还有个疑惑：七仙女在天上过的神仙日子，如此逍遥，为什么会想要下凡呢？
后来才明白，原来是董永的孝心感天动地，让七仙女爱上了他。后来，这一孝行还被写进了二十四孝。
你瞧，我们上节讲的先秦理性精神的力量有多宏大。连神和人的相遇，都能被理性化成儒家的“孝”行教育。
这还让我联想到孔子给弟子们讲“黄帝三百岁”和“黄帝四面”的故事。
《吕氏春秋》里说，黄帝相貌奇特：“黄帝立四面”。意思是皇帝有四张脸。《太平御览》中记载，子贡问孔子：“古者黄帝四面，信乎？”。
孔子这样回答：“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计而耦，不约而成，此之谓四面”。孔子的解释，是说黄帝派了四位亲信的大臣去治理四方，相互配合默契，不需要商议就能达成一致，这就是所谓的四张脸。
宰予曾经问孔子：“昔者予闻诸荣伊，言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者人邪？亦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意思是黄帝能活三百人，这黄帝是人吗？怎么会那么长寿？
孔子开始想敷衍，后来架不住宰予不停追问，只好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通黄帝的功绩，最后总结说：”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意思是人们受惠于黄帝生前的德政100年；敬畏他死后的英名100年，加上之后延用他制定的国策100年，加起来相当于黄帝活了300年。
神话传说都被孔子讲出了理性。至于孔子删减的《诗经》，更是看不见“怪力乱神”的踪影了。你说孔子高不高？所以，儒家已完全是理性的哲思，而不是宗教。
2
当先秦理性的文化精神，在北中国悄然蔓延之时，南中国还依然处在神话的世界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楚文化。
说楚文化，必谈屈原。
我父亲是端午节出生的，屈原于我，像是有说不出的投缘。在我少时印象中，屈原是执着顽强、愤世嫉俗、浪漫飘逸、热情洋溢的真理追求者。
屈原“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 我忽然回头啊纵目远望，我将游观四面遥远地方。佩着五彩缤纷华丽装饰，散发出一阵阵浓郁清香。（梅桐生 ，《楚辞今译》）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早晨从南方的苍梧出发，傍晚就到达了昆仑山上。我本想在灵琐稍事逗留，夕阳西下已经暮色苍茫。我命令羲和停鞭慢行啊，莫叫太阳迫近崦嵫山旁。前面的道路啊又远又长，我将上上下下追求理想。（梅桐生 ，《楚辞今译》）
这两段，都来自《离骚》。这等奇幻的想象、瑰丽的神话、至美的歌咏、张扬的个性，实在令人心荡神怡。
但是，尽管奇幻，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追问已经有了理性的觉醒，包括长诗《天问》，也是反映的这种神话时代走向人间历史的过渡。比较而言，《九歌》和《九辩》，则更多地保留了神话遗风。
3
楚辞是汉赋的源头。楚文化延续下来，就是汉文化。
虽然“汉承秦制”，但因为汉王朝是刘氏天下，起源与楚地，故在文化上还是承袭了楚地的乡土本色。
项羽被围，四面楚歌。刘邦还乡，畅咏《大风》。由此，可见一斑。
楚汉浪漫主义是继先秦理性精神之后，与其相辅相成的中国古代又一伟大艺术，是主宰两汉艺术的美学根本特征，这是欣赏两汉艺术的关键点。
你看，从庙堂到宫殿，从南方的马王堆帛画到北国的洛阳卜千秋墓室，其中的西汉艺术品呈现的，都是《楚辞》、《山海经》的种种。
马王堆帛画
从西汉到东汉，南北文化融合。楚地神话传说和北国历史故事，儒家道德节操和道家玄学之谈，相互交织，不断出现在人们的艺术世界里。
东汉的画像砖，已经呈现出神话世界和人间现实的合二为一。
左：月神羽人画像砖，右：车马人物画像砖
神话已经褪色，人世现实走上了前台。但是，浪漫主义色彩依然是楚汉艺术的灵魂。这一点，表现出来就是满目琳琅的世界和运动、气势、古拙的艺术风格。
4
汉代艺术，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琳琅满目的世界。
儒家虽然盛行于汉代，但艺术却没有受到束缚。神话和历史、现实和神同台演出，呈现出了琳琅满目的世界，体现的是人对世界的征服，这才是汉代艺术的真正主题。
首先，是神话世界。你看那长生不死、羽化登仙的神仙世界，就不是和现实苦难对峙的遥远彼岸，而是存在于现实人间的此岸，如此近距离。而且，它不同于远古图腾，也区别于青铜饕餮。它不是请神灵来主宰人间，而是要到天上去分享神的快乐。它是愉快乐观、生机盎然，天上人间相融合的世界。
其次，是历史故事。“周公辅成王”“荆轲刺秦王”“蔺相如完璧归赵”等等，各种历史人物，出现在汉石刻中。尽管有儒道说教的意味渗透其中，但依然难以掩盖其中的浪漫情趣。
荆轲刺秦王最后，是现实生活。它与历史故事相对应，反映出了极为繁多具体的现实图景。你看那些汉画像砖，人们收割、冶炼、屠宰、砍柴等等，都是最日常的生活。
这岂不是一个琳琅满目的世界么？从天上到人间，从历史到现实，无所不有，都被汉代艺术所囊括。
5
黑格尔《美学》曾说，17世纪荷兰小画派对各种场景细节的精心描绘，表现了荷兰人对日常生活的热爱。
汉代艺术也是如此。汉代艺术中如此丰富众多的题材，在后世难以再看到，它同样也意味着对自己征服世界的歌颂。
用五彩斑斓、琳琅满目的形象系列，表现人对物质世界和自然对象的征服主题，这就是汉代艺术的特征本色。
建筑、雕塑、壁画也都呈现出了这种浪漫艺术。后汉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描述当时雕塑绘画：“朱鸟舒翼”、“神仙岳岳”、“五龙比翼”等等，五彩斑斓，尽在其中。
与艺术相平行的文学，便是汉赋。
“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神池灵沼，往往而在。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缭绕围墙四百多里，中有三十六所离宫别馆。珍奇的麒麟来自九真，名贵的骏马进于大宛，黄支国送来了犀牛，条支国把大鸟贡献。有的跨越昆仑高峰，有的横渡大海狂澜。还有一些远方异物，竟跋涉了几万里远。（该译文摘自古诗文网）
看这班固《两都赋》中的片段，极力夸扬、铺陈尽述，正是汉赋的特点。
汉赋题材极广，壮丽山河、巍峨宫殿、辽阔土地、万千生民，皆可置于笔下。尽管夸张，但气派雄浑，令人心胸开阔。这也正是欣赏汉赋的要点。
汉代工艺品也是美轮美奂的。千年不朽的“金缕玉衣”，举世闻名的“汉镜”，光泽如新的“漆器”，留下的都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惊叹。
千年不朽的“金缕玉衣”6
人对世界的征服，表现在艺术上，就是力量、运动和速度，它们构成了汉代艺术的基本美学风貌——气势和古拙。
气势何意？
气势，是在飞扬流动的形象中，由力量、运动和速度而产生出的美感。你看那“马踏飞燕”，动荡而流逝的瞬间表现出的速度感；你看那“荆轲刺秦王”，匕首插入柱中的一瞬表现出的力量感；不都是一种快速运动和力量所展现出的磅礴的气势吗？
马踏飞燕古拙，则是另一种特点。正是因为靠行动、情节而不是细微的音容笑貌来表现对世界的征服，粗轮廓的写实、简洁夸张的线条，便构成了汉代艺术的古拙外貌。
从画像石到汉乐府，从壁画到工艺，从泥俑到隶书，汉代艺术的美感，突出的都是以简化的轮廓为形象，带着粗犷气势和浪漫风味的组合，呈现的是整体的民族精神——人对世界的征服。
神话时代谢幕，人神相遇，人看清了神的真相，终于开始重新认识自己。汉代艺术，正是对人们征服自然、肯定自我的确认。
信自己，美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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