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川西坝子的老茶馆,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味道。所谓老,到如今,仅仅是因为房子老,物件老,去喝茶的茶客老点而已。
老老年间,讲究的川人是每天都要上茶馆喝茶的。茶博士打早烧旺了“老虎灶”,一排长嘴的水壶吐着热腾腾的气泡,氤氲着温暖熟悉的气息……眼尖嘴甜的小二,隔老远便穿堂地吆喝:“谢大爷,来啦!”都是熟客,泡“三花”、“高碎”,还是最次的“高沫”,都牢记于心,不用问的。喊明了贵贱,便轻薄了脸面。
茶船顺桌面稳妥妥放你面前,杯盖脆声声一碰杯壁,一缕热气腾腾的细流直冲而下,茶叶翻卷,香气瞬时弥散开去。一收一放之间,张弛有度,不漏,不洒,水至七分,恰到好处。
盖碗茶者,杯盖为天,杯身为人,茶船为地,此乃天、地、人三才之相。水至七分而不溋,则为立身处世之道。
杯盖为天:人生沉浮,残孽泛滥,人情世事,皆为天命,你只管细徐品味。
杯身为人:杯中乾坤,腹中甘苦,冷暖自知,人性止于温良,秀外而惠中。
茶船为地:稳正端庄,中庸朴重,承厚德载物之意。
品茶,是需要点底子的寻欢。

寻常百姓是懒得理会这些的。农桑嫁娶,翻墙听房,瓜棚柳下,屠猪卖狗,袖筒子生意里论尺短寸长。顺遂时情态恣意,和风细雨,一派闲适舒坦,无所不包无所不谈……哪句话不对路子,点到痛处了,踩到尾巴儿了,立马高声问候亲娘,提劲打靶,胸口拍得山响,胀起青筋,脸红脖子粗地“雄起”,谁服软,谁是“虾爬”!到了那个火候,终归有人站出来打圆场:“算毬了,算毬了嘛!龟儿子些,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个锤子闹头……来来来,一人整二两烧锅子,老子给钱!”茶馆随即变了酒肆,土碗里乘烧酒,桌面上堆花生,场景瞬间祥和,轻风雅静……
只是小二背地里叽叽歪歪:“日你仙人板板喔!几口猫尿灌到啥时候?害得老子啷个打得‘闪眼子’,几夜深还要扫花生壳壳。”
旁观的茶客慢条斯理,呷口不烫嘴的热茶:“龟儿子,该背时!你娃就干这行,毬大毬小,各人摸到!”
众皆戏谑嘻笑……
老茶馆因老茶客而活色生鲜,相比现今装饰规整的茶楼,确实粗陋,却有亲近的烟火气息,自在舒服。既无刻意的君子之交,端茶送客;亦无人走茶凉的世侩嘴脸,浓酽亲疏。生活里的七忧八烦,随性就找到搁置的地方,或喧哗或枯坐,无需装扮。不爽性,便寻一处僻静,独自坐成雕塑,亦或对脸却相顾无语,不觉尴尬,各怀心事,神游八极,魂浮九霄。
蜀人从古至今,性情动静迥异,亦庄亦谐,中通外直,气度非凡,旁证多了去了:蒙古人围城数载,丁男妇孺皆向死而生;张献忠率十万众杀人啖肉,匹夫走卒亦本色不变;抗日川军献三百余万血肉之躯,共赴国难;三十万川籍民工,踏冰卧雪,舍死忘生,蚁爬世界屋脊,助力解放军所向披靡,“阿三哥”半个世纪不敢罗唣……
凡此种种,倾刻间,可以视生死如四季更替,朝露雨霁,但凡有须臾修养生息之时,川人即如逢春之凡根草芥,根深蒂固,复繁如初。
怪不得东坡先生在《和子由蚕市》里有“蜀人衣食常苦艰,蜀人游乐不知还”的诗句,真是刻写得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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