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前一周,闲暇之余,也不知自己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忽然鬼使神差地点开淘宝,搜索起故乡的土特产来。不得不承认,淘宝果乃我中华“神器”,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我疑心,几乎没有它搜不到的东西。
短短数秒,界面切换,油面,折子粉,米酒,糍粑,印子粑,坛封菜……童年时候熟悉的家乡特产赫然在列。少年时代的记忆,忽然条件反射般,浮现在脑海了,胃里的馋虫,全勾出来了,除了米酒,几乎全选,秒速下单。
端午节在家,忽然听得敲门声,打开门,是快递员,一个大大的纸箱,原来是网购的家乡特产到了。喜出望外,匆匆地取来剪刀,迫不及待地拆封,打开看时,却傻了眼:
折子粉全碎了;圆圆的印字粑刚蒸熟就装进塑料袋,真空压缩之后,粘成一大坨——原本应该是圆圆的巴掌大一个;糍粑,显然是机器做的,表面光滑,切面整齐,完全看不见糯米粒,跟手工打的糍粑完全不一样。
蒸熟的糯米饭,放进石臼,像舂米一样将它舂成面团状,然后用手拍打,做成一个圆圆的饼,晾干。要吃的时候,切碎,放进油锅,煎熟软之后,或用糖浆浇,或用由酱油,醋,姜丝,蒜末、鸡精等调成的咸汁浇,味道好极了。入口,粗糙的糯米粒擦过舌苔,糯米香随之人鼻,别是一番风味。
物质匮乏的从前,这些特产,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端上饭桌。老家的过年,与其说,是一场辛苦的体力劳动,不如说是一场盛大的民俗仪式。
从前慢,所以,老家的一个年,通常要准备好几个月,甚至大半年。那些如今倍觉温馨的画面,若用唯物主义的批判眼光去看,不过是乡村落后的生产方式的衍生物。然而,若用审美主义的眼光去看,则如昆曲的水磨功夫,或千回百转的拖腔中,自有一种悠远绵长的韵味。
从前慢,是颤悠悠的扁担有节奏的晃动,是石碓子一上一下匀速的起落,溅起细细的粉末;是石磨晃晃悠悠的旋转,四周缓缓流下的“豆糊糊”,缓缓地滴入石磨下方的木盆……
做汤圆,得早早将糯米浸在大木盆里;继而,提前三两日跟四邻说好,约定请他们做一天帮工。破旧的祠堂里,不远处系着几头牛,因为素日祠堂门紧锁着,所以散发着霉味和牛粪味。
靠近破窗户,是一座舂米的石碓子。那石碓子,如今,极少见了。用木头做成飞机状,飞机头部,利用隼卯结构,如鹰喙般,插着一个圆柱石条,两翼离地约半尺,架在两边的石头敦的圆洞里,圆洞比两翼的隼直径略大,使得空间富余,可自由活动。机尾下方,挖一个一尺来深的方形地坑。
脚重重踩一下机尾巴,头部的圆石条高高抬起,然后,突然抬起脚,那圆而粗的石条重重砸在盛着糯米的、嵌入地面的石臼上,石臼底部盛着浸泡好的糯米,溅起一圈白色的粉末。通常,几个人整整一天才能将浸泡的糯米,全部碾成细腻的粉末。
唯有舂米的时候,忙了一年的人们终于能停下来说些无主题的闲话,东家嫁女,西家娶媳,前屋生子,后屋造房。如今,早已用电磨了,从前,需要整整一天工夫做成的事情,现在几分钟就搞定, 那种仪式感,也荡然无存。
若是做年糕,时间则耗得更久。即便几家搭伙,轮流帮忙,也得耗去好几天。舂米得一两天,印年糕和蒸年糕需耗去一天。早早将梗米碾成粉末,快到过年,家家空置的耳房,都放着几担白花花的米粉末。
提前排序,轮到哪家,这家必要早早起床,先从半人高的陶坛子取出去年腌制的干腊肉。那腊肉放在梅干菜之中,可以吸收梅雨季的潮气,以梅干菜做干燥剂,是乡民无师自通的生存智慧。
将腊肉切成一毫米厚左右的薄片,肥的部分,滑腻如白瓷,留作榨油,廋的部分,暗红如时鲜的荔枝壳,先炒好,那股带着咸味的清香,飘进四邻密闭性不好的木窗。
煎鸡蛋饼,大海碗盛腊肉面,上盖着一张金黄泛着油花的鸡蛋饼,鸡蛋饼下,是有嚼劲不干不柴的廋腊肉。腊肉鸡蛋面,是请人帮忙的必要礼数。那年辰,除了腊肉和鸡蛋,乡民再也想象不出更好的礼数,这已经是他们能够提供的顶级待遇了。
家有年糕印模的主家,提几天将印模找出来,打来干净的井水,印模放置水桶内,除去缝隙或者花纹里,藏有的小虫或虫卵,同时,也去异味。
门前那家是个老木匠,自己雕刻了一套年糕的印模。上部分是方的,下方是够大人的手握的柄,柄的线条优美,有个厚实的“肚子”,让人握得牢固,尾尖。上部方形部位,上下摞着挖出半厘米深尺径在六七厘米左右的两个圆圆的“坑”。“坑内”,以浮雕的方式,雕出各式花纹,缠枝花,鸟雀,牡丹,黄菊……还有“腰子”。
一套印模中,必有一个特别的,即“鲤鱼 ”印模,寓意即,“年年有鱼”(余)。吃不饱饭的年代,最大愿望是,有“余”。“鱼印模”一般不给孩子们操作,否则,你会看到很多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或干瘪的残次品,这似乎不大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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