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怂娃,还想戴白花,你是不是想让你阿妈早点死掉!”哈金武的耳朵被他阿妈拧了个180度,疼得金武呲着牙弓着腰,活像一个猴子。
陈敬东满意地笑了,她摆弄着两条小辫子上的白花,向周围的看客炫耀似的摇着头,一摇头,两朵白花就像风中飘逸的百合花袅袅婷婷,惹得一旁的小孩子投来羡慕的目光,更多的“哈金武”投入到了父母的怀抱,哭着闹着要求自己也戴上和陈家大丫头一样的白花,于是人群中大人的训斥打骂声和孩子的哭喊声交杂成一片,好不热闹。
看到这儿,陈敬东这个始作俑者满意地离开了是非之地,在她看来,这样的场面无疑是对她胜利的宣告,戴上白花的她的确是漂亮的,是吸引人的,她搞不清为啥白花只能戴七天,如果可以,她恨不能一直戴下去。她蹦蹦跳跳地回到家,二婶婶李秀英照着她的脖子就是一巴掌,劈头盖脸声音尖利:“自个的阿妈死了,还有心思出去玩,还老大嘞,一点不懂事。”
陈敬东不服气地跪在灵堂里,周围的人或真或假哭成了一片,大大(爸爸)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有泪流不出,奶奶已经哭昏了好几次,两个妹妹睡眼惺忪,不知所云地哭着,弟弟尚在襁褓,在姨娘的怀里呼呼大睡,叔叔婶婶一边用衣袖擦着仅有的几滴泪水,一边招呼着客人入席,陈敬东已经看见几个婶婶拿着大瓷碗鬼鬼祟祟地将酒席的吃食撩拨着,估计又要拿回家去给堂弟堂妹们吃嘴。
陈敬东瞥了一眼没有理会,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二婶婶的话:“阿妈死了。”死了?8岁的敬东理解不了这个词儿的含义,在她看来,阿妈死了就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过一段时间还会再回来,既然会回来,她不明白大人们为啥要这样折腾,为啥又哭又嚎。敬东不想哭,她想静静地等阿妈回家,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阿妈了,敬东想告诉阿妈自她离开之后家里人有多闹腾,她都不能好好出去玩,等阿妈回来,看二婶婶还敢不敢拍自己的脖子。
敬东的阿妈姓石,名立梅,石立梅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她是家中老二。石立梅是个文化人,在文盲一箩筐的西北农村,她识字,会算数,这在妇女中很难得了,账房先生干的活计她一个女人家都会,就连敬东的大大陈秉善的字儿都是立梅教的。自敬东记事儿起,大大和阿妈的关系就很好,夜里阿妈教大大识字算术直到深夜,还能听见两人切切的笑声,有时阿妈教大大拨算盘的声音还时不时地传入敬东耳中,她便会伴着清脆的声音入眠。
陈秉善高大健壮,没当过兵却有一副军人的身板气质,一笑起来一口白牙撩拨着许多女娃的心,可在他20岁那年,遇上了其貌不扬的石立梅,郎有情妾有意,很快结为了伉俪。石立梅瘦小,个头只到陈秉善的肩膀,她天生不爱笑,沉默寡言,五官寡淡,单眼皮小眼睛,笑起来时还有点肿脸庞。在村里人看来,石立梅配不上陈秉善,可他们哪里知道她的好处,石立梅虽然长相逊于陈秉善,可她有文化,有头脑,旁人理不清的事她常常一句话就直击要害,她不多话,不像旁的妇女那样爱说别人的闲话,常常是干完了活就回房间看书做针线,旁人会做的她能做,旁人不会的她还会做,她有着旁的女人没有的优点,能娶到石立梅,还这么恩爱,陈秉善觉得是自己的福气。
娶亲的那天,亲戚闹婚,小小巧巧的石立梅被揭开盖头,大伙起哄叫好的时候陈秉善的三弟陈秉良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没想到大嫂原来是个矬蛋蛋,丑娃娃,哪里配得上我大哥。”听了这话,有人讪笑,有人仍旧嘻嘻哈哈闹场子,大家都明白这事儿赶在闹洞房的时候,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没人会真的计较,没想到新娘子石立梅偏是个受不得气的主儿,她眼睛一竖,瞪着陈秉良,冷哼一声,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我是矬,就等着看三婶婶是啥样子,可千万别比我还矬。”说完仍是笑容满面招待周全,完全看不出刚刚怼了自己的小叔子。一向暴脾气的陈秉良此刻却是灰头土脸,不再发一言。众人知道了这位新娘子的厉害,知道她与旁的妇女不同,在闹婚的时候也就格外小心,不敢有过分的举动。
石立梅有个毛病,就是心思重,不是害人的心思,是有了心病无法开解,就压在了自个儿心里。石立梅嫁到陈家,一连生了两个娃,一男一女,都因为体弱夭折了,等到生下陈敬东,已经是第三胎,虽是个女娃,全家也都欢天喜地,过了两年,生下了二丫头陈敬西,又过了四年生下了三丫头陈敬南。一连生下三个闺女,村里人的闲话多了起来,有说石立梅命硬的,有说老陈家风水不好的,老陈家终于坐不住了,延续香火的愿望更加强烈了起来,有了仨闺女好不好?自然是好,可不及儿子顶用,在农村,儿子是老来的依靠,是一家人的精神头,没有儿子的家,终究不算个完满的家。石立梅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都33了,早过了生娃的最佳年龄,去县里看医生,医生也说她身子弱,已经生养了5个,再生怕有危险。从县里到村里的路上,石立梅一边走一边寻思自己要不要再生娃,不生吧,对不起老陈家,自己也憋着一股劲儿,生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大家子人该咋办呢?她这样想着,前面的路也就不在眼里了,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走着,冷不丁撞上了一个人,俩人一齐惊叫,定睛一看,是三弟陈秉良。
陈秉良个头很高,膀大腰圆,身形很像陈秉善,只是他的脸上时常带着一股匪气,使得他跟大哥站在一起总是缺了那么一点良善的气质,也就没有了他大哥的那份宽厚仁义。此刻他拿着锄头下地,只顾风风火火低头走路,没见着大嫂迎面走来,两人撞出了一声尖叫。看清是他,石立梅冷下脸来,自从闹婚那事儿一出,她与小三叔总是别着一股劲,她嫌小三叔说话没分寸,小三叔气她驳了自己大男人的面子,到了公开场合不是万不得已俩人绝不搭话,眼见这个光景,不说话也是不行了。
“这样着急干啥去呀?”石立梅揉了揉头,没好气地说。
“干啥也轮不着你管,今儿个唾沫砸着脚面了,晦气!”陈秉良气呼呼地吐了口痰,嘴里没咸没淡地嘟囔了起来。
石立梅的心火被点燃了,她平时很少发火,今天本就有心事,又遇上这么一出,她的倔劲儿也就上来了:“你咋说话呢?出口伤人也该有个尺度,从前的事儿咱俩还没完呢,你倒蹬鼻子上脸了是不?不看看自己是啥尿性,没出息!”
即便是发火,石立梅的语气还是不紧不慢,倒是比快人快语多了一些讥笑和嘲讽,陈秉良自知失言,却仍不肯服软,边走边蹦出一句:“有没有出息不用你教,你这个矬婆娘。”
陈秉良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再给石立梅说话的机会,留她一个人在荒地里气的发抖,从此她和三叔陈秉良就这样结下了梁子,一直到她生产完小儿子陈敬北体虚卧病在家时,陈秉良来看望她,她也一直是以脊背示人,没有搭理他,她的生性不容别人诋毁,所以直到肺病发作撒手人寰,她也没有正眼看陈秉良一眼。
石立梅走得很利落,从生病到去世不过三个月时间,留下了四个待长大的娃儿和伤心的陈秉善,而这四个娃娃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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