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第二天,风息云散,天空是一片完整的蓝。南山谷中的白塔尖反射着日光,光掠过竹林,划过山脊,村子里的人们便能看到醒目的白塔。十四年前我七岁时到过那白塔,但在八岁时的某一天我发现七岁的一切都忘了只模糊地记得白塔那里,一座白塔、一座小庙、一片竹林。这模糊的印象悄悄地藏了十二年就在快要被时间溶蚀得只剩下失去言语的感觉时我再次到了那里。
我沿着小河边的桔梗路一路走直到桥头,在那里我踌躇了一会儿才决定登山。桥另一头的路非常泥泞,令我欣慰的是路上有两条宽大的车辙疑惑的是路上有许许多多的脚印。不过我的疑惑并没有和它们走太远,我在路旁发现了打湿的零星纸钱,我的欣慰也消失了,我继续走着开始冷冷地打量它们。脚印们杂而不乱,它们在伴随彼此,在避免踩踏彼此但又难说它们爱彼此,它们只是一起走着。我知道清晨的雨落在灰黑色的人群身上又落进他们脚下的泥土里,山寂静着。我无法像山一样,我走在车辙里,我不加入它们也不许它们打搅我,我仔细盯着路把它们也看在眼里但我忽视它们,它们有它们的终点。车辙直直地不紧不慢地平铺着延伸走久了才觉得蜿蜒,脚印们无话。渐渐地到了山腰一道陡坡挡在眼前,车辙蠕虫般皱起自己吃力地向上爬,脚印们不作理会。坡上,它们都断了,一切纷杂的纠缠的脚印都断在了那里——坟墓。我立在坡上只朝坟墓看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
前路不再泥泞,周围的景物也清晰起来但八岁并不留恋它们二十岁也是所以如今“清晰”对应的只是斑斓的色块。走不远便看到了竹林青云般浮着觉着再走不远就能到,山路却不这么想它环住山不放把我领到秀色更深处。一道缓坡,斑驳的枯叶铺满,寒鸦叫了两声拍打着翅膀飞离老树……山是空的。走过老树进入了山阴,空气寒冷,不时可以看到水洼中的薄冰,山林寂静,只听见根须般的泉流的涓涓流淌声。山路回转攀登渐次明晦变幻才来到视野开阔的山谷,山谷向西南开口可以看到远处的褐色的农田低矮的村庄还有更远的单调的山。谷中的溪流奔腾水声在谷中回荡像极了风掀起的松涛声,我想,要是有风就好了。山路与溪流平行一条小小的瀑布挂在正前的山壁上,瀑布一旁突兀地侧着一道水泥斜坡。坡光滑陡峭一侧是垂直的山壁,坡面上有几块山体上滚落的大石头,坡另一侧是深谷。由坡再上一些就是竹林,白塔尖杵在青色的竹梢上。
我贴着山壁弓着腰手脚并用地爬上水泥斜坡,水泥路在坡顶转过弯后齐整地断在那里。竹林就在山路一侧的台地上,近在咫尺。两米多高的山壁上有一段泥阶平整干净没有一片落叶我拾阶而上,七岁时的景象涌进眼里。先是一团晃眼的白光然后是清晰的白墙黛瓦还有墙脚的青苔与久远的记忆交织重叠。小庙简单朴素四周环着竹林,庙前有一块石灰平地,平地前是几畦菜圃,白塔就立在小庙旁。看到白塔时我想起七岁时的失望,总以为它很高隔着山脊都能看见其实它高不过一棵竹子它只是所处的位置高而已。白塔中空里面只坐着一尊观音像。塔近旁有一小池泉水,我到那里冼手,泉水清澈池底有一些饭粒,水草绿油油的随泉涌而浮动着,水面刚出现的日影也在晃动着。太阳已近中天从这里望去它只是刚露出山头。小庙还在山影里,庙里传出扫地的声音。我走进庙里里面只有一个穿着蓝布衫的佝偻老人正在用竹扫帚打扫偏堂。我在中堂里的一把小竹椅子上坐下过了一会儿老人来中堂取灰斗,他走近时我和他说我走累了在这歇歇脚老人说他听不清,我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老人仍然没听清他一边比划着告诉我他耳朵不灵光。我起身弯下腰把头探到他耳边再一次说给他听,老人点了点头。我探过身时注意到老人的眼睛,老人眼睛清澈明亮如同白塔旁的清泉,真美。我又坐下歇了一会儿老人要打扫中堂时我用方言同他攀谈起来。
“前几天可有许多人来过?”
“是有人来过。”
“冬天山里冷不冷?”
“今年没下雪,不冷。”
“前几年下雪时冷吗?”
“穿的厚雪也没下多久,不怎么冷。”
“过年了不下山去吗?”我忽地想起那道水泥斜坡。
“我住在这里。”
“那家里人怎么不来接你回去?”
老人的眼睛黯淡了目光垂了下去,我不再问下去了。我仔细端详他,老人大脸长眉长耳面容清朗,这是福相。我起身弯下腰和他说我想走走看看庙里,老人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庙里的佛像都装在玻璃立柜里不染灰尘,玻璃柜子也很干净。佛像前的香案上燃着香烛,偏堂的香案正对的墙一角放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一旁有一条很旧的竹制躺椅。另一侧偏堂里摆着几样简单的家具,那是老人的起居室,我并未去那边。看了一圈我便要走,临走时我送给老人一个核桃老人摆手推辞说也没吃过这个,我说既没吃过就更要尝一下,我做手势教他吃法老人收下了核桃。走到竹林边缘时听到咿呀一声,老人正在打扫门后。
下山是轻快的不多时就到了山腰脚印们也往家去。上山时我只看到上山的脚印下山时才发现这许多下山的脚印。过了小桥回身望去山路上脚印们依旧纠缠不清,山谷里是奇异的银色透明的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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