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说:“吾生也有涯,知(智)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这句话让多少不好学的人找到了理直气壮的偷赖借口。庄子意思只是说以“有涯”随“无涯”是跟不住的,很累。“殆”的意思这里是“疲惫困乏”。庄子只说以“有涯”随“无涯”会“殆”,会“疲惫困乏”,却并没叫人连“有涯”也不“随”。所以,偷懒之后的不学无术、一事无成反过来怪庄子,实在好没情由。《红楼梦》里林黛玉有一首讥讽贾宝玉读书不通,乱发议论的诗:“无端弄笔是何人?剿袭《南华》庄子文。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牴他人。”庄子读懂不易,读通更难。一知半解胡批乱评只是浮浅而已,断章取义理解这么一句,认为不学无术就是养生(这是《庄子.养生主》中开篇的一段话),那就是愚蠢了。
那么“有涯”之事如何去“随”,“无涯”之事又该怎么办呢?庄子在《大宗师》中有交待:“以其知(智)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
这个“养”字很妙。以一树譬之,养树干者必然是根,养树枝者必然是树干,养树叶者必然是树枝。这就好理解了。“知(智)之所知”是根本,是关键、是症结,“知(智)之不知”是旁枝,是末节。一颗菩提树,一眼所见是树,这是知(智)之所知,一树有多少干,就是知(智)之所不知了,想知道就得数,就是“随”,然后就“知”了;干有多少枝,数还是可以数一数的,就有些累了,也不是很有必要,就有些“殆”的意思了;非要“一根筋”连一颗树有多少片叶子也要数一数,如果这又是一片菩提树林呢?这就能理解什么叫做“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了吧。
一颗树有几片叶子完全没有数的必要,释迦牟尼树下悟道的那颗菩提树据信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片叶子,谁数来?后世几千年信徒们朝圣之路都要磕头,都要认认真真地磕够这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等身长头”,累死在朝圣天路上的无以数计,这不也是“殆”吗?一颗树的事,搞清楚“树根”是怎么回事,“树干”的基本原理,就差可了,枝节的事就不必细微到每一根树枝、每一片叶子的事了,“以其知(智)之所知养其知(智)之所不知”,推而及之可也。
禅宗教人要“法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就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不用去释迦牟尼的灵山道场去听法,不用磕那么多天路上朝圣的“等身长头”,就在心中“灵山”自修,“以知之所知养知之所不知”,就可以了。
求知原来就这么简单,求知原来有这么难。
人自以为有了点知识就容易卖弄显摆占上风,所以大宗师里说做到上面说的还不行,还要做到:
“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
“以知之所知养知之所不知”之后,有知识有智慧了,名气大了,声望高了,心理容易膨胀,对芸芸众生就会渐失平等相看之心。这是人本性中的特征。
“不逆寡“,“寡”就是少,“逆”有反对、对抗、违背的意思。“不逆寡”的意思是对少数人的意见、弱势群体的声音,也不反对、不压制,包容少数不同意见的存在,尊重弱势群体的发声。
“不逆众”是容易做到的,见势不敌,退缩妥协,也是人之本性,或者说是动物性。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勇气可嘉,基本上属于“螳臂挡车”。
“多数人的意见”往往会演化成多数人的暴力,压制不同意见常常会固执野蛮不可理喻,原因很简单,群体智商远低于群体中的个人,并且没有理性判断和逻辑思维能力,这是法国人勒庞的研究成果。有兴趣朋友可参阅他的《乌合之众》。
中国有句古语:“成大事者,不谋于众。”也是基于对“众”这个群体与勒庞先生同样的认识。为什么不直接明言“众”的“低智能”“无人性”特征,无人性是因为人的个体合并成群众时,个体人性都会被抽取,才能完成“成众”的过程。看看邪教组织、传销组织表现出来的偏执、狂热迷失本性的行为,对“众”这东西会有个更真切生动的认识。古人所以不去说破,正是“不逆众”的意思,看破了,绕过了,顺着说,反着做,做是做,说是说,只做不说,这叫“曲成”。这是个“中国式智慧”。
“不逆寡”,对待孤立的、弱势的、怯怯生生的、弱弱发声的少数人,也不去“逆”,“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可以“并行不悖”、“和而不同”,这也是个“中国式智慧”。法国启蒙先哲伏尔泰说:“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赞成,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这话的权力。”同样的意思,庄子轻轻巧巧只用了三个字——“不逆寡”!
“不逆众”是人性,“不逆寡”是智慧、是修养,“大宗师”才做得到,做得到才可以做“大宗师”。当然还有要需要做到的:不雄成!
不雄成:刘勋在《人物志》中对“英雄”这个词有个解释:“英”是指植物中的菁华,“雄”是指动物中的杰出者。
狼中有狼王,羊中头羊,人中的“头羊”是领导,是首脑,是掌握绝对权力或是最高威望的那个人。人到了这个位置,看人已经不是普普通通的看,成了“雄视”,气魄再大点的会雄视天下,像秦皇汉武那一类。
“成”是成功、成绩,事情做成了,难免会有成就感,自我感觉会良好,甚至于自己把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就是“雄成”。“随其成心而师之”,“成心”也就是“雄成之心”,以“成心”自雄,进而“自师”,以自己为师,师心自用,自大、固执、傲慢,这些性格缺限也就慢慢养成了。金庸先生的小说《神雕侠侣》中有个蒙古王子霍都,为了隐瞒身份化名何师我,“师我”就是以自己为师,就是典型的“随其成心而师之”。不知道金庸先生的这个情节设计的灵感是不是来自《庄子》中的这一句。
人有了点有小成就难免就会自以为“雄”,自己看自己成了不平常的人,对于常人,这是正常的心理演进,大宗师正是要克服常人心理缺限,迈过这个坎,才能“不雄成”。
“不谟士”:不用计谋招徕士人(郭象注:直心纵前,群士自合,非谋谟以致之者也)。
“直心”:心里想什么就是什么;“纵前”:不自我约束,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去做。
就这样“直心纵前”就会“群士自合”——精英才俊会自发聚集?
当领导的任性妄为,精英志士只怕马上就会四散而去吧。
关键还在于是一颗什么样的“直心”。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以情相交,情断则伤;唯以心相交,方能成其久远。
以利相交要诱之以利,以势相交要挟之以势,以情相交也难免会惑之于情,以权相交更加不用提,如何才能“不谟士”?
以心相交,是要怀着一颗“直心”相交。
《三国演义》有两个经典的“谟士”的故事:
刘备第一个军师单福(徐庶)帮助逃亡中的刘备“火烧新野”,逆转击败了曹操,曹操爱惜徐庶的才能,用谋士程昱的计谋,利用徐庶奉母至孝的“弱点”,模仿徐母的笔迹把徐庶赚到曹营。这个计谋完成得堪称完美,结果却不完美,“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曹操得到了徐庶的人,没得到徐庶的心,“强扭的瓜不甜”,只留下一个留传千古的成语。
曹操与袁绍“官渡之战”中有一个很精彩的情节。
当时袁绍势大,曹操弱小,而且曹操这一方粮草就要用尽了,基本是一个眼看要崩溃的形势。这个时候,袁绍一个重要的谋士许攸来投奔,正在洗脚的曹操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就跑出来迎接,这个情节就属于经典的“纵前”,“曹公赤脚”和“周公吐脯”也可以差堪一比了。
往前“纵”得是够了,可惜心还是不够“直”,不仅不“直”,还很诡诈,许攸问曹操还有多少粮草,曹操说了三次,从半年,三个月,再到一个月,被许攸接连揭破三次,就是不肯说实话,直到许攸拿出截获的曹操催办粮草的书信,才肯承认只有三天粮草。曹操被当面揭穿谎言并不难为情,他的理由是:“岂不闻‘兵不厌诈乎’!”
曹操该实话实说吗?
这样全军性命交关的机密大事也要“直心”实话实说,那就太过书呆子气了,“不谟士”不是非要用军事情报去交换信任的。并且许攸“士”的身份很勉强,充其量就是个敌方叛逃的参谋人员,重要性只在于官渡之战中掌握着敌人的机密情报,打完这一仗,可能就一文不值了。
解放战争中曾有过一个著名的“四平保卫战”,林彪确实没能做到“化四平为东方马德里”,保卫四平失败,但一开始是主动弃守四平,损失并不大。这个节骨眼上,林彪的一个作战科长叛逃杜聿明作了“许攸”,林彪主动撤退的战略意图、撤退线路和兵力部署全被杜聿掌握,杜聿明抓住机会用机械化部队对林彪一顿穷追猛打,把林彪好端端一次主动有序的撤退打成溃败,东北全境主要大小城市几乎损失迨尽,长胜将军林彪甚至由此获得了“逃跑将军”的“美名”。
袁绍的“作战科长”许攸给曹操的情报是泄漏袁军粮草屯集地乌巢的“防卫情报”,下面的剧情是曹操亲自带兵“火烧乌巢”,袁绍数十万大军失去了“后勤补给”,不战争自乱,“官渡之战”曹操以弱胜强,取得完胜。
这个如果故事至此收尾也还算完美,可惜后边多了点“狗血”的故事。
许攸仗着是曹操的“发小”,又立下破袁奇功,身心一时膨胀,到处炫耀功劳,还不分场合称呼领导的小名“阿瞒”。领导中有很多是出身贫贱的,小名不那么好听,比如“狗剩”“狗蛋”“板头”之类,即便不那么难听的,也不宜不分场合乱叫。许攸的历史教训要吸取。
许攸的结果是酒后“被”撞上曹操的猛将,人称“虎痴”的许褚,许褚对上“猛张飞”都敢“赤膊上阵”,哪会把许攸放在眼里,给许褚显摆的结果是立即被许褚挥刀砍了。
许攸给后人的两点启示是:1、做人要低调;
2、喝酒会误事。
这里先不去说他。只说曹操这个人,即便许攸再离谱,终久还是立下奇功的“发小”,给个“终身名誉”什么的“供起来”也就是了,不至于硬是“阴”着要了人家性命,心底太也不厚道。
曹操在历史上算得上杰出的政治家,文治武功三国一代,不,是三代中算得上最出色的一位,就是因为这个“不谟士”做得不好,还是算不得“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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