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

摩挲着老照片，是属于母亲的摩登时代。在树叉投过的斑斓柔光里，青葱的少女，一颦一笑，也是嫣然之气。时而头戴摩登帽，时而头插一株百合或是水仙花。也有的手持折扇 ，也是日式美人的姿态，一半容颜，只有眸子透着勾人的美丽。让人禁不住猜想，那折扇下的美人究竟是柔情的笑还是一副端庄的宁静样子？

少女的容颜着实让人难以忘却，不过我记忆犹新的却是母亲的发丝，母亲的发质一直不是很好的那一类，不过这张张浮世绘却勾画得的发丝浓密 我惊奇的跑去问她 阿金 你的头发什么时候这样好了？

那时候母亲正戴着顶针在缝一床被褥，我难道不能戴假发么？说的时候眉宇又褶皱成了川字，这是母亲惯用的动作，因而在她眉头见早已镌刻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川字形。是啊，已近知天命的母亲已经很久看不到她脸上那个青葱岁月经常展现的动人心魄的，又带着少女纯情的微笑。她也不是不会笑了，只是大多数时候的那一种微笑，更像是在人生这条波浪宽的大河里，在风雨前聊以慰藉的一种笑吧。

我点了点头，这个回答也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母亲总说人要活的体面，女人更是如此。女人可以不够漂亮 但是一定要活的有一种自己的品格。

母亲确实是用半辈子在践行这一信条。母亲的容貌在年少便已是丽人，只是那发量总觉得让人以为是某个在尼姑庵跑出的俊俏小尼。于是她将头发索性理短 然后烫成蓬松的发卷，在随处可见喇叭裤 低音炮的时代，流行的是扎着小辫的姑娘，母亲独树一帜的发型 很是拉风，又是那样的容貌 自然街边的小伙子 看见了这样的姑娘 早已忘记了正在排练的小虎队红蜻蜓 跑去对着姑娘吹口哨 希望成为姑娘的意中人。

母亲也不语 ，只是俏皮的把自行车停在街边 对着身后的小伙子露出她那迷人的微笑，并狡黠的眨了眨眼。

再后来，母亲遇见了他的如意郎君，就是我阿爹。人们都说两人最有夫妻相的就是二人的鼻子，像一个模子刻画得。我却觉得，两人的发量才是最有夫妻相的地方。阿爹和阿金结婚时候，那时腊月寒冬，新郎到娘家接亲，来了一阵风卷吹雪。其他人到还无妨，裹紧大棉衣打个哈欠也就过去了。阿爹不成，风奔着脑袋骨使劲，也就稍一用力，贴服的细微几根发丝就被掀起。打个冷颤，又是穿着套装衣服，自然哆嗦的不行。伴郎们看的着急，紧忙喊，快开门吧 诶呦喂，新郎头发要吹丢喽。

结婚这事，估计没人有什么经验而谈 就算有经验，也得有点闪失。阿爹那几根发丝被吹的还没矫正回来，他也忘了这茬事。所以后来和阿金的结婚照上。阿爹严肃的神情下三七分的发型格外突出。更有些三毛的感觉。

母亲的体面，却又一次证实了。她的头发因为少的可怜，戴不了头纱，她却独出心裁，在微量的发丝件抽出两绺，烫出两根坠于耳边的波浪卷。所以当和阿爹一起为宾客敬酒的时候，人们并无多少因为这个新娘戴不了婚礼必备的婚纱，而揣摩她的故事。相反，宾客们更多的是觉得阿金的那两绺波浪卷，将阿金的整个体态样貌衬托的完美的恰到好处。

12年的时候，姥姥接受放疗手术，那一头浓密的黑森林成了荒芜的沙漠。家人都倍感焦急，因为家人都瞒着姥姥，没有告诉她实情，而今那黑森林已不再 就怕瞒不住姥姥。阿金却不知从哪搞到一顶银色的假发。大姨和阿舅私下叫出阿金，妈要是看到你买了假发不是会更多疑么？

阿金却伸出手，把手搭在大姨和老舅的身上，放心吧，妈这面，我来搞定。

大姨和阿舅带着忐忑心里看着阿金走进病房。

阿金和姥姥说了些什么，帮助姥姥轻柔的把发丝拢到了而后，又拿出木梳缓缓的梳理了那银色的假发，然后绕到姥姥的身后，将那顶假发扣在了沙漠上。不，也许不是扣，而是在沙漠上种了一株绿树。

姥姥拉过阿金得手，阿金换了另一只手用木梳为那绿树理正。好像戴假发的事不过是个顺理成章的小插曲。

事后阿舅问阿金是怎么做到让姥姥接受假发佩戴的，阿金神秘的笑了笑。我只是和妈讲一头银发不是老了 只是岁月雕刻的美的另一种诠释吧。您老这个年纪的 难道不想再美一次么？

姥姥放尿治疗也不过三个月，就彻底去了那面。离开的时侯， 家里人都说留点老人生前的东西 也是种念想吧。

阿舅留了姥姥的枕头 ，他说有时半夜睡不着想起姥姥在枕头边讲故事。讲着讲着自己就打起瞌睡了，枕头在，母亲的声音好像就是留声机能穿透这阴阳之隔。

大姨留了件姥姥的衣裳 大姨结婚早 自己成家立业手头宽裕 总心思填补姥姥 有空就给姥姥填补几件衣裳。大姨说，这衣服不贵 那天商场打折扣 她想给老娘买件厚实的贵一点的衫子，姥姥却在这件二百块不到的衣裳前停住脚步。红 ，我看这件蛮适合我的， 咱不逛了， 就挑了这件回家吧。

折扣的东西总归是有那么点瑕疵，不过姥姥那以后常穿这件衣裳，肩膀头那块开线了，但是依然穿。垂危的弥留之际，大姨没有忘记姥姥说， 谢谢你， 衣服真的很暖。

唯独阿金，什么也没留。阿舅和大姨问阿金，小妹，留娘点什么东西做个寄托吧。

阿金喃喃的答应道，又好似是自言自语：“娘在那面也是体面的一头浓密的发，那面路冷 娘应该这回不怕冷的，我挺知足……照顾这么多天 ，临了走了， 也是完完全全的体面人呢～”

16年的大时代，是微信滴滴支付宝的数字化时代。线上数字化营销生意越做越好，抖音等短视频平台营运而生，科技改变着人类的生活，足不出户，动动手指，衣食就被搞定。阿金的实体店生意青黄不接，低谷的让她夙夜辗转不能入睡。

万家灯火时，点燃一支南京，她心里说不出的苦闷和抑郁难平。阿爹的心思不如她的细腻。搭上枕头，就呼噜呼噜了。

几个长夜下来，掉发已经达整个发量的三分之二，我看着心疼。在医生那里确诊为轻度抑郁。开了药方 半夜依然是针落地的生意也搅和的一宿好梦难再做。母女间怕是最心意相通的了。

我披了珊瑚绒，从阳台边把阿金挽了回来。叫她侧卧在我的腿上 我说阿金你终日操劳 总是说人要体面，可你看看你这满头白发，成什么样子，年纪轻轻，要成白发魔女么？

她惊呼，流光阿，快给娘把这白发斩草除根，不许毁了我这体面。

于是，不知道有多少个难挨得夜晚，我假借拔白头发的名义，哄着阿金渐渐进入梦乡。那段日子虽然有些难熬，不过是我与母亲亲密接触不可多得的一段岁月。

我颠沛流离，求学在外。住宿久了 ，很少与阿金有过太多亲密接触的机会。我曾以为她的体面，也许是一辈子的功课，是不服输的女人在人生中的一笔浓墨重彩。直到我伸手穿梭她的发丝间。根根白发被我拔起的时候，才知，有时候体面久了， 也会累得。

而母亲于我而言 ，不知何时，变成了我最为不舍和牵挂的人。也是我手心里那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了。

“让青春吹动你的长发 让他牵动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红尘的历史已记取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