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后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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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弗兰岑这本书的过程中，很多次被他冷静中带着一丝反讽的文风刺痛，以至不得不合上书去平复一下心情，才能有勇气回来继续往下看。即使这样，仍然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读完了。专注而迅速的阅读，一方面是因为不愿焦虑感更久的持续，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跟随书中人物人生的轨迹，试着为一些长久困扰我的问题找到答案。好在弗兰岑并没忍心对读者太严酷，最终帕蒂回到了沃尔特身边，康妮也等回了乔伊。即使有人意外死去，有人始终孤独，但他们都成为了自己一直渴望成为的那个人。如果自由意味着充分的实现自我，那么应该说，这个故事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但弗兰岑在书中讨论的问题仍然存在，如果拉丽萨没有遭遇车祸，而乔伊并未误吞戒指，帕蒂和康妮的抑郁如何痊愈？沃尔特和帕蒂之间的原谅又怎样实现？结局并不意味着答案，仅仅意味着一种可能性，其中充满了巧合的机缘，以及岌岌可危的平衡。
　　
　　 我们这个时代将自由视为每个人不可侵犯的权利，极力推崇人们去跟随自己的内心，为自我而活。因此人们得以生活在一个价值多元的环境中，但选择增多了，差异也在增加，利益的交集越来越不稳定，互相理解也变得越来越难。因为渴望幸福我们追求自由，却又由于目标的不同发生矛盾，越来越深的沦陷于孤独。这是自由的代价，是这个时代广泛焦虑的根源。
　　
　　 或许是因为书中对帕蒂的描写最充分，这一点在帕蒂的经历中体现的最明显。最初她是他人自由的牺牲品，在被强奸后，父母却因为自己的利益而漠视她的遭遇。但随后她成为了那个带给沃尔特困扰的人，因为在试着理清自己感情的过程中，她无法自控的徘徊于沃尔特和理查德之间。而乔伊出生后，又被帕蒂当成了弥补亲情创伤的对象，这侵犯了乔伊的独立成长，于是当乔伊开始反抗，并通过这种反抗去捍卫自己的自由时，帕蒂反过来再次成为了受伤的一方。如果自由是每个人最不可被侵犯的权利，帕蒂的言行并无过错，但渴望的自由空间越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越复杂，即使情感不同于金钱，不可被量化衡量，可本质上这依然是利益之争，因此也仍是一个竞争框架下互相博弈的过程，即使势均力敌可能形成暂时性的合作，也难保最终实现共赢。
　　
　　 “自由市场促进竞争”，这样去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太过残酷，但人对情感的强烈渴望远超过物质的占有欲，若论杀伤力，情感上得失的重要性恐怕也是金钱不可相比的。我们都是凡人，归根到底无法放下我执，所以即使如沃尔特般善良纯粹，把对他人的拯救当成自我理想的实现，仍然会因为渴望理解而放弃帕蒂，爱上拉丽萨。追求自我利益的最大实现是人的本能，它带给我们改变命运的能力，赋予我们创造力，但对自由空间的争夺也将我们与他人分隔甚至对立。即使能够预见到自己的行为可能带给他人痛苦，人们还是朝着认定的目标奔过去，不止为了接近梦想，也往往是为了更快的逃离负疚。
　　
　　 但这是否意味着自由是不可取的？是否应当割舍自由，以便保证人与人之间的和睦相处？其实对这个问题的回应贯穿人类文明史的整个发展历程。从摩西的十诫，到耶稣门徒的新约，从穆罕慕德的古兰经，到释迦牟尼的无欲无我，甚至从儒家到道家，古代文明中所有试图构造社会共同规则的努力，本质上都源自对个人自由的警惕和批评，而依据这些理论构筑起来的社会，也都可以看做极力控制自由这头猛兽的一场场试验。可是结果如何？西方文明中世纪长达千年的沉沦，以及东方世界闭关自守的落后，应该已经给出了足够让我们警醒的回答。
　　
　　 自由主义虽然是在启蒙时代方才兴起，但它并不是一个被启蒙时代所发明的概念，事实上，它是被“发现”的。恰恰是因为人们重新认识到了自由这个古老概念的价值，终于敢于去释放自己的潜能，且以之为荣，才有了文艺复兴、工业革命，以及资本主义时代的到来。的确，自由并不像我们最初所想的那样，获得的越多越幸福，它更像某种兴奋剂，能够带来足够的愉悦，促使人通过不断实现自我去获得，但也会产生依赖性和抗药性，以至只有更大的剂量，才能带来足够的安慰。一旦求之不得，药效退却后的空虚和痛苦只会变得更加强烈，可是没有了它，我们要么变得麻木迟钝逆来顺受，要么陷入虚伪愚昧的永恒停滞。孰轻孰重，历史的走向已经给出了答案。
　　
　　 可这个答案落到具体的个人身上，就不再那么简单了。“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我并非多么认同于卢梭的本意，却强烈的感受到这句话中的悖论。生于当代，便注定自由，自由既是我们的天赋人权，也是我们的宿命。当我们的得失都被认定是自由选择的结果，我们便无权要求他人对我们的选择负责。可我们是否有足够的智慧认清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又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承担选择的后果？事实上，人都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什么的，自由提供给我们的，只是不断尝试的机会，而能否通过这些尝试认清自己的渴望，并最终得到幸福，就完全是自由之外的事了。
　　
　　 所以真正的问题是——获得自由之后该怎么办？何种情况下可以放弃当前的选择，去尝试另一种可能？又如何确定另一种可能比目前所拥有的更能带来幸福？——哪怕是同一个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也会给出不同的回答。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对于自由的推崇可能会产生这样一种心理：认为与其面对矛盾尴尬，不如转向新的目标，反正自由始终都在，充分使用它是我们的权利，而如果仍然未曾获得幸福，也不过是因为对自由的使用还不够充分，试的还不够多。
　　
　　 可真的是这样吗？我们不断的选择放弃，不断的修改目标，是否也影响了我们去体验和弥补此刻拥有的，会不会这才是导致人们无法获得幸福的原因？而不再尝试是否也是一种自由？显然，当帕蒂和沃尔特重新走向彼此，乔伊也回到了康妮身边，至少在书的结尾，弗兰岑对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虽然这并非唯一的回答，但作为一种可能性，不再通过试探自由的边界去证明它的存在，或许并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更透彻的自由。
　　
　　 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样的顿悟是需要机缘的，而机缘往往可遇而不可求，在最终获得平和之前，我们都难免带给彼此伤害，有时伤害本身也是使我们顿悟的原因。因此对于仍在滚滚红尘中颠沛流离的人们，或许应该尽量少些责备，多些体谅。毕竟无论我们追求的终极目标有多大差异，至少被理解的渴望是相同的，对爱与痛的感受也是相近的。在各自的孤独中我们经受着共同的孤独，而在对彼此的原谅中，或许我们也能获得对自己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