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了自由而又因此被牵制住的动作,她并不喜欢。那么多的不确定,她又那么胆怯。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固定的,用于排遣寂寞的人。而他对她的纵容宠爱,有目共睹。
可是,可是流浪多好。
去不同的地方生活、工作,倦了,便寻觅下一个安生之地。抑或心血来潮地到了某个地方,喜欢,就留下。
同自己不讨厌的人一起,柴米油盐,生生不息。像她再小一点时候的愿望,万水千山走遍,赶赴一个又一个未知的目的地。
长长短短的日光线打在身上,晒黑皮肤,把头发和指甲留长。去平原看驯鹿角马,山林深处看日升日落。
穿过迷雾蒙蒙,密集低矮的灌木丛,随处是长长下垂的须根,纠缠不清的粗壮藤条,小小的红色浆果划过爬山虎的嫩茎尖,落到她层层叠叠的裙边。
果实的辛甜芳香,古怪的昆虫,身体巨大,姿态奇特的花朵……把生命融进绿色里,缀满植物阳光,还有泥土,野兽的味道。
夜,那么浓。
她曾无数次地对他说,我们以后浪迹天涯好不好。他庞大的现实理智占据了冲动跟浪漫,回答的话语里满是牵强和犹豫。
相似的话,她还对很多不算亲近的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过。他们的回答,均是轻浅的“好”,哄小孩的语气。
可是,他却连哄她的话都不肯给。为什么?
1
只有在绝望的时候会想到看苏菲的世界,然后幻想着迟早有一天,能用自己修长的指甲戳破这场阴谋。
一切担惊受怕都变得微不足道,她将得到永恒的生命与自由。
她终于下定决心,舍得把她那一头浓密繁杂的长发给剪去。外婆说,长发是一种羁绊。她怨这头发生长得太快,结集的怨气过于深沉。优柔寡断的感觉太讨厌了。
不过,镜子里那个齐刘海的丫头,显得傻了点。
阳台上的三角梅像是萎了,她看着心疼。曾一度惊异它一条枝藤上开出两种色彩迥异的花。而如今,它光秃秃地依附在栏杆上,再没有了往日的风姿与生机,她盼望着雨季的到来,能使它复苏。
月季一如既往的柔弱,被风雨蹂躏得损了娇容,清癯的身子愈显单薄。她总担忧花儿活不过下一季秋。气温骤降,她仍没能抵御过去,小感冒也老不见好,嗓子疼,每天早上都说不出话。
不知道一个人的心态过于平淡是好,还是坏,她只是知道,焦虑也改变不了什么。老人都说她将来会是个好命的孩子,她没有理由排斥这样让人激进的迷信。
他问她,你想要的是什么?
2
时间再往回退往回退。
她出生的小城尚未被开垦得不伦不类。燥热的风裹着泥土的味道,流窜在大街小巷,汗水细细地浸过发丝。那个黑黑瘦瘦身体健康的野丫头,在她童年的梦境里信马由缰,遍地脚印。
大眼睛的粉蝶蜻蜓,被橄榄林包围的长长河道,从长满厚厚苔藓的围墙上摔下来,做着斑斓的梦。梦里嵌着白色点点的紫底蓝边大蘑菇,暗蓝色萤火虫,山茶花,彩虹,红森林……
可爱的七月,一枚橄榄从阳光穿插过枝叶的缝隙间跌落,重重砸上硕大的芭蕉叶,越过一地斑驳,落入她十八岁的清晨。她抱着不喜欢的教科书奔上教学楼。
她变得像是一株暗淡的植物,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任何一次迁徙都有可能带来死亡。
繁茂的绿色记忆,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流光溢彩的帆杆被遗失在了脚后跟,昆虫、浆果、芭蕉叶……统统封死在粗壮藤蔓编织起的巨大网兜里,落入凡世无知的暗井里。
如果她知道它带着沉重的愿望,千辛万苦经历了无数个春夏秋冬赶来找她,她一定不会辜负它。
冒险的流浪,仅是一种渴望逃避的寄托,充满奇异色彩的幻想生活,遥远了。
她突然意识到,或许每个女人都能做陈平,却未必谁都能成为三毛。
她回答他,不知道。
还是会在下班以后买回大束的玫瑰花,重温自己血液的颜色。她白得那么不健康。
她从不把花养在水里。浸泡在死水里会加速她们的腐败。干瘪之后,她们美丽的容颜只会苍老,但永不凋败。
她觉得延续痛苦,比眼睁睁看着她们去死要残忍得多。
她那么年轻,在她眼里,死亡却再平常不过。意识到自己工作性质的糟糕,还不算太晚。
她就如同一只缺了氧的游鱼,即便是水也不能使她快乐满足。一个人生活的那段时日,她昼伏夜出。
白天睡大觉,晚上起来逛马路,炒菜做饭,再自己吃光光。她跟人讲,她喜欢这样自由的生活,她因此而快乐。却没有任何人从与她的交谈中,觉察出这种凌乱孤僻的生活能令她获得丝毫欢喜。
偶尔在破晓时分醒来,昏暗的晨光里,她裹着乳白色的浴巾幽灵般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她习惯性在半夜起来喝凉水,麻痹自己不安分的胃,这导致她白天总是长时间肿着眼睑,像是哭过。
不断地用凉手去敷眼睛,效果似乎也并不那么明显。
很长一段时间她大量使用84消毒液,且较纯,也时常在家关了门窗醋熏,直到自己几乎晕倒才舍得罢手。
偶尔会担心自己在家晕倒了也没人知道,怕因84得白血病,怕自己会像那个长期大量服用抗生素菌群失调的男人,令她糟糕的身体更加糟糕。
她只是单纯顽固地依赖于干净了的感觉。
她能因此感到安全。她抓紧一切安全感,其余不管不顾。哪怕更大程度上,是杯水车薪的自我安慰。
3
哲学和历史一样令她头痛,心理学却是她读书时候最热衷的学科,她朋友夸奖她是矛盾对立的统一体。
这也注定了别人难以安抚她焦躁的情绪。解救是一个漫长而崎岖的过程。
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当然也不至于多坏。她不在乎的一切,无所谓回忆也无所谓忘记,更说不上失魂落魄。她周而复始地生活,是一条缺乏QRS波的心电图,几近趋于直线。
她的独立众所周知,孤独亦是如此。始终缺乏一个可以敞开心扉的人。
如果你曾有过这样的生活。周期性的暴躁与抑郁交替。热衷把自己关在狭小阴暗的空间里,讨厌听到外界的声音。
不想看到任何人,包括镜子里的自己。表达能力退化,害怕与人沟通。多数时间只能看书,自己和自己说话,讨厌陌生人。习惯了用固定的玻璃杯喝水,哦,还有不定时的胃痛与疾病。
未知的东西那么可怕,能抓住的有多少?
每一次固执地孤注一掷,换回的是更多惊慌失措,踟躇的脚步只能一次比一次沉重。噩梦频繁。记忆里一切熟悉的东西完全变了样,他们陌生,充满恐惧。
每一个人都不再能相信,他们会抛弃自己,伤害自己,背叛自己。
暗淡的植物,空洞洞的房间,无人理睬的浆果。斑斓的颜色已不再重要,什么都不再重要,亦不再需要。她清醒地,明明白白地,把荆棘刺进自己的生命,再光着脚,跌跌撞撞,满不在乎地踩过去。
他说,要把她成长过的地方通通走一遍。
小时候很怕黑,她总是再三恳求妈妈在她睡着以后才可以离开,半夜被噩梦惊醒,汗水浸透小被子。
她偷偷地爬起来,再偷偷地在父母身边躺下。年幼的孩子,害怕因为自己的多余而被抛弃。
那么我又告诉你另一个真相。她另一半的童年,被提及时会激动的原因。
没有心理准备的年轻父母,坚毅却局限的母亲,重男轻女思想封建的奶奶。还有诸多意外。
之后很多年,她都被迫存活在这种“没有做好准备”的阴影之下。大部分时间处在压抑与没有爱的破碎家庭里。
脾气越来越暴躁的母亲,唯唯诺诺颠沛流离的父亲。因被送来送去类似于寄人篱下的生活,随之产生的道貌岸然的童年。
自我保护意识过强,浑身带刺。乖巧的外表,和蓄势待发的比任何同龄人都要多的叛逆。
要离开,无论什么形式。
4
她对他说,多么希望将来会有个女儿。他傻呵呵地应着。
她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她要给孩子加倍的爱来弥补她童年时的缺失。给女儿一个美好的童年,稳定的生活和健康的家庭。
她还希望,女儿能善良,不用太聪明,最好像他爸爸一样,单纯温顺乐观。总之,不要像她。
头发逐渐长长,她不愿再剪去,或许他更喜欢自己长头发的样子,站在阳光下微笑,明媚如画。
如果能有一个悠闲爽朗的清晨,她更加愿意坐在开满鲜花的地方,给他柔声低唱。
她喜欢自己那副好姑娘的样子。她本来就是个好姑娘。
虫儿逐渐破茧成蝶。她当初憎恨的那些人都相继遭到了报应。幼年的不愉快埋在了沙漏瓶瓶底。
走在街上,被紫玉兰饱满的花瓣迎面撞上额头,她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好像春天又来了。那些绿色的植物又开始安静地生长。
她坚信,这些年的所有所有,它们都是看到的,知道的。只是它们不说,并且永远也不会说。
她终于忍不住告诉他,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他说,我爱你,你永远是我的。
这次,足够坚定。
没有必要去细细思考,他是什么时候从排遣寂寞的路人甲,变得像现在这样重要。
她清楚依赖思维的糟糕,这次却不愿戒掉。
走在一起的过程很辛苦,他们彼此深知。
过去的悲伤再不能触动她。腐朽的月季花架不断被雨水冲塌,脆弱的花瓣顺着肮脏的水流向远处。
一次次的侵袭之后她依然存活着,纤细的躯体更加坚韧。而那枚橄榄一直默默地躺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静静等待发现。她把小小的种子握在手心里,紧紧地。
那天晚上他跟她说,他想去流浪。窗外的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像她新鲜的爱情一样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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