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虫子的时候，我会由衷地恐惧。十分钟以前我在看书，由于吃得太饱、暂时不想再坐下，也不想再看第三集电视剧，我决定站着看一会儿半个月前就看了一半的书，短篇小说，易于看完。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我已经处在看书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状态。刚翻开新一篇小说的第二页，得知男主角名叫第五岳，我的余光分神，捕捉到一道浅浅的残影。
由于不是飞蚊症，所以应该是虫子。
住进这个房子将近三个月，我见到过三种虫子。一种夏天在潮湿溽热的地方十分常见的黑色短翅小虫，有时看上去是群居动物，经常被发现于浴室的白石灰墙壁。它不太敏捷，很容易被拍死，我已经能面不改色地把它拍在墙上，并从瓷砖上擦下，但如果是石灰这种不易于清理的墙面材质，我就不愿意伸手把它处理干净了。理论上，这种虫子会从黑暗腥臊的管道内诞生，所以倘若在外出前闭合水槽，给地漏加上透明遮罩，大概率能够有效地防范。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会非常轻而易举地繁殖，因此，我总在夏天感受到挫败，因为本质上我无法根除它。
第二种虫子已经暂时从我的房子里消失。它是一种更小的古铜色硬壳虫，比一粒没有脱粒完全的大米更小，由于第一次发现它时，它在我的颈枕上轻快地爬行，所以我在第一时间搜索了它。
解释是，它往往降生在潮湿的杂粮之间。
所以我擅自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它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的来龙去脉。我把这件事归咎于我洗完头没吹干就躺在了荞麦枕头上，并在第二天一早把枕头塞进了夏季无比干燥、每天被曝晒的阳台储物柜，再也没有使用过。过了两天，除恶务尽，这种虫子再也没有来过。
第三种虫子是一种翅膀轻盈如雾的小蛾子，被拍扁在某地时，像是一蓬粘连其上的轻灰。我放下书逡巡，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正是这种虫子，它的趋光体质似乎没那么极端，只是漫无目的地在飞行。我试着在空中抓了它两下，未果。虽然40%的时间里，我能凌空抓住正在飞行的蚊子（这个数据并不严谨，但可以肯定的是，我还不敢对其他任何昆虫这么做），但也有很多时候，我因为技术不够高超而失手。
虫子还是会令我苦恼，我是说，在刚刚看见它后、诞生了那一秒钟的恐惧后，它会带给我持久的苦恼，主要体现为它们从何而来，以及应该如何消灭。
使蚊虫滋生的环境并不难构造，你只要有一个隔夜没丢弃的垃圾桶，洗完澡没有及时通风的淋浴间，一扇不够牢固的纱窗，一瓶两天以上没有换水的花，以及一个不够整洁干净的楼道，以上任意一个培养皿，都足以增加独居生活的伙伴。很遗憾，我对此了如指掌的原因是，以上所有的培养方式，我都亲身体验过。今早上班时，提着两袋垃圾的我与清扫楼道的大爷擦肩而过，已经下了不止两天雨，水泥楼梯的大部分呈现出一种被湿气浸泡后的色泽，我看到他的簸箕里有散碎的枯叶和烟头，被扫过的台阶，颜色没有任何变化，但潮湿得很整洁。我宽慰地下楼，暗自希望他能恪尽职守地处理掉我家门口已经分解得差不多了的雪柳残叶。是的，这也是一件很没办法的事，雪柳的叶子掉得太凶了，我能补救的措施只有一项，就是再也没买过它。
有些时候我也感到愤愤不平。譬如我想，明明我做了许多努力，除了对以上培养皿环境的杜绝以外，我还买了除螨喷雾按时喷在椅子和地垫上，我睡前擦拭自己的凉席和枕席，昨天我收到朋友寄来的手持吸尘器，拆开包裹把它提回了家，还没有用，只是看着它想，我迟早有一天会用到它。所以我想，我在对虫子赶尽杀绝这件事上，并没有做什么声嘶力竭的努力。我只是亡羊补牢。
每当我开始思考自己对虫子的恐惧时，我都感觉这是断裂的。当然，我有一个彻底的、全然的，恐惧甚至憎恨虫子的童年，对雨后的蜗牛、被腰斩的蚯蚓感到恶心，在意识到自己用充气的锤子沾满蚂蚁时，后知后觉地毛骨悚然，直到初中，因为在蚊帐里发现一只蚊子而我不敢伸手把它打死，我整整两个小时都看着它，没有睡觉。
它也没有在我的目光里自尽。
而我在论述这断裂的来源时，从来都会说起我在台北交换时，如何在去公共盥洗室的路上面不改色地跨过一只蟑螂，又如何在一个雨后的夜晚，和舍友一起打死六只在日光灯管上噗噗作响的水蚁，并自此封死了百叶窗，即便在接下来的半个学期里，仍然有两只拇指大小的黑色硬壳虫，像没上发条的闹钟一样，吱呀吱呀地挤进窗框和窗帘的缝隙，精疲力竭地掉进室内。我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不在看到蟑螂的第一秒失声尖叫的。至少我一直都这么说。在那以后我还是不止一次地看到蟑螂，并且总让它在第一眼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起在网上看到的说法，说老鼠很聪明，能听懂人说的话，据此安分守己地躲在看不见的地方，或耿耿于怀地对人施以报复。如果我信任这一说法，那么我相信蟑螂也是一种这样与人相处的动物，或者说，与人相处的动物都有这样的特质，听起来有些通灵，但一点都没有毛病。我们不可能与什么东西朝夕相处，却仍旧对其一无所知。从来如此。
但是我想这只虫子半小时前真的刺激到我了，以至于我毫无征兆地坐下来，信马由缰地写了两千字。在这段时间里，它没有再次出现。只有我在打字的过程中认命了，我想，只要我一直住下去，这间房子就会一直有虫子，在不同的季节，诞生不同的虫子，并不多，善于躲藏，但是存在，捎带着恐惧、撩拨着厌烦。有人的地方，就是会有虫子，更何况我从不曾深恶痛绝地消灭过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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