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喜悦只配他人拥有吧,而我们除了浑身混凝土,还剩脚下的泥泞。我回忆着曾经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想象着来年定会失败失败再失败。秒针哒哒转动,一圈又一圈,十二点了,不带任何留恋,不许任何期待,时间走了,新年如期而至。如果有人在此时歌唱,他一定会唱: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几多风雨。是啊,往事已去,请重新整装待发,迎接新的黑暗。
那一刻,礼花,爆竹,还有孔明灯,天空本该是漆黑无物的寂寥,但年三十的夜晚,却变成了光明与彩虹的集市。我与工人望着冉冉而升的烟花,想象自己仿佛是风餐露宿的浪人,为了一口饱饭,偶然在老旧围墙的裂缝里,看到了古典端庄的蒙娜丽莎。大年三十夜里十二点整,最后一车混凝土行驶在途中,浇筑了它,我们便可丢掉肮脏的行头,去过一个忙碌的春节。但现在,疲惫跟瘟疫似的,把浸泡在混凝土的每个人感染,我抽着湿透的烟卷,扫过这里的人们,他们身上没有年味,只仿佛穿越沙漠的行者,呆呆地盯着眼前的海市蜃楼,幻想烈酒穿喉的爽辣,登峰即返的怅然,仅此而已。
沧海桑田,但时间永在,我们强打精神,完成了最后的任务。海哥将我们叫到办公室,那里摆放着现金,有人大喊,领工资了!回家了!
只有夏阳拿着钱说:“钱有什么用?钱有什么用?钱有什么用?”然后拂袖而去。
我告诉自己夏阳是对的,海哥也是对的,只不过他们立场不同,代表不同。这是他俩的悲哀,更是许多人的悲哀。过年了,我不该讲太多工地的事,讲讲旅游吧。大年初一我曾到望谷山看望老高,他的墓很小,小到不及我半身,我拿着酒与肉块同他讲了些话,完了把头盔扣他碑上。
我独自在城市逛了许久,一个人,形单影薄,行着行着,忽觉在工地待久了,会对外面的世界感到陌生。我看着大街小巷灯火辉煌的招牌,霓虹,还有造型各异的装修,忽发现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的世界仅有大楼的骨架,却没有它穿上衣服的样子。夜幕降临,我得回家了,到家后赶上晚餐,母亲的面条正好出锅,我饿坏了,却端着清澈见底的面碗皱紧了眉,那时肚子已饿得呱呱直叫却毫无食欲,家中尚未闹饥荒,晚饭干嘛这么素?我想不通,便问母亲,我说:“妈,煮面条的时候,你能不能在里面加点油?”
母亲说:“孩子,你知道爷爷的病吗?”
我说:“知道,啤酒海鲜高蛋白,蔗糖油脂胆固醇什么的吃太多容易患高血压,患糖尿病。”
母亲点点头,指着清水面,水面倒映着她,她说:“你要记着,现在不缺营养,缺清淡和自然!晚饭清淡点,难吃点,看似不合理,却是养生的大道理!”
父亲听见这话不乐意了,他觉得这碗面清得能养一盆金鱼!甚至还闷了一杯啤酒,躺在沙发上埋怨我妈只会煮清水面,且煮了二十年索然无味的清水面,还美名其曰养生!我的母亲也是个暴脾气,她对丈夫从不客气,甚至折断手里的筷子,出乎意料的大骂我爸夜夜睡觉夜夜猪叫,且猪叫了二十年也没断气的惊人生命力!
我被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他们越吵越凶,甚至动起手来,我爸打了我妈一个耳光,我妈怒了,她是练家子,在部队当过士兵扛过机枪,又在光天化日下踢过劫匪揍过色狼,要不是我爸先动手,她也不会在今天使出劈断圆木的洪荒之力,把丈夫的脖子打成九十度直角!好在碗里的汤汁飞溅到脸庞前,认怂的父亲歪着脖子扑通一声,跪向地板大喊饶命,方才死里逃生捡回一条老命。从那以后,我的父亲永远是歪着脖子,笑着吃完清水面的,且晚上的鼾声也因为惜命而不敢再打了。所以看似两个人的问题,其实只是一个人的问题。
父亲说:“别打了!别打了!要死啦!”
母亲说:“别动啊,我给你撇过来!”
母亲试了两次,终于将父亲的脖子掰正了一点点,父亲说痛,叫她住手,还说别整这些幺蛾子,睡一觉就好了,然后把茶几上的面条端过来放到嘴边,歪着脖子一根根吸着吃,母亲见他可怜心生愧疚,便坐过去亲手喂他,并保证下次绝不家暴。
我吃了两口实在难以下咽,甚至觉得父亲是因为没吃油水才败在母亲手下的。我想,作为男人,怎么能吃的跟女人一样?这样的养生我不要!所以坚决反对!
我说:“妈,我去厨房加些油。”
母亲转过来说:“孩子,你的脖子还好吗?”
我觉得她不会对我怎样,就说:“我不管,就要放油!”
母亲用筷子指着我,父亲嘴里的面条还连着,便将歪脖子伸了过去。母亲教育我,她说:“孩子,你是易胖体质,吃饭得控制!”
我不听,转身进厨房,母亲有点火了,她把手举起来威胁我,我还是头铁,灵顽不灵,母亲实在不忍对我下手,于是叫父亲劝我,父亲很为难,他指着自己歪成九十度的脖子说:“看吧,这就是下场,赶紧听你妈的,听你妈的!”一边说一边打手势,叫我不要去。
母亲当时看着我,没看着父亲,她叫父亲劝我,却听见父亲在背后说听你妈的,听你妈的!所以反手一记耳光,把父亲的脖子给打正了!!!
不知为何,此时的我忽然忆起韩小亦,或许两个人不幸产生隔阂时,总得有一方服软才行吧。我想拨通她的电话,拿出手机了却倒在沙发上犹豫良久,甚至不敢迈出这一步,我将那串号码注视了许久,好似盯着一盆刺骨的冷水,思索如何鼓起勇气将脸放进去好生冲洗。我爬到楼顶,这儿没人,也许永远没人,我拨通了那个号码,电话响了很久,她接通时,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喂?”她说。
我闭上眼,靠着女儿墙问候着:“最近还好吗?”
“还好啊。”
“你母亲的病怎么样,稳定吗?”
她沉默了会儿,接着说:“稳定啊,都可以出院了。”
我们一问一答的聊着,我问她答,味同嚼蜡,更似卡进喉咙的菜筋,咬不断,却也吐不出咽不下,只能艰难的维持着。这样聊了个把小时,她说睡了,然后挂断电话。我想她是对的,换谁也不会原谅,回到家时父母已经入睡,我来到他们的卧室,将房门敲响三声后,再走进去大喊:“爸,妈,我回来了!”
这么做目的有三;一来心情不好,二来申明进屋的不是贼,三来——睡这么香,看我不吵死你们!
效果不错,我爸没被吵醒,甚至还翻过身抱着我妈打了两声呼噜,完了又说。
“媳妇,别打我……”
而我妈则迷迷糊糊的说一句……
“滚一边儿去打鼾!”
这个年过得没有味道,但一切安好,次年五月,夏阳终于考取一建,他辞了职,同老婆去海南旅游了一个月,完了生下一对龙凤胎,海哥资金回拢,工地进入良性循环,而我的工资也涨了,以前拿五百,现在拿一千。又过了一年,韩小亦更新了微信,她在朋友圈说找到了幸福,生活像阳光那样温暖,我看了她发布的视频,她穿着红色T恤站在海边,海风撩起她的短发时,脸上挂满微笑。忽然,她望着镜头奔跑起来,笑容很幸福,很真实,看着她一边奔跑,一边微笑,仿佛崇尚自由的小红鸟,能在天空一直飞翔下去。也许正如小亦所言,生活像阳光那样。后来她偶尔更新朋友圈,两三个月一次吧,她总说生活充满希望,好想好想一直看到阳光,自己一定要加倍努力才行!我浏览着她的朋友圈,意外发现她瘦了,比以前更瘦,甚至脸色也苍白了许多。
我曾询问她在北京过的好吗?
她说:“很好啊,虽然生活有苦楚,不过嘛,我觉得人呢应该积极向上,哪怕世界对你并不友好。”
我俩依旧聊不上线,毕竟我对不起她,她偶尔更新朋友圈,我看了,她仍是短发,身子越来越消瘦,脸色越来越苍白,不过笑容依旧。每每看见她的照片,会有一种难以描绘的难受,好似身体被人盗去了什么,可仔细寻找时,却发现火车一直在铁轨上驰骋,只不过座位空空如也。
我关心着她的生活,关心着她的点点滴滴,好似穿衣吃饭般平常与必须,不过再往后时,她便不再更新朋友圈,甚至整个18年没有一次更新,她朋友圈最后一张照片,停留于2017年12月14日,她在海边的微笑。
2019年,即三年之后,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故地重游,每一步都行得极为缓慢,好似沉淀于脚下的思绪在提醒我。嗨,小子,记得这里吗,别那么快,慢一点,多看一眼吧。是啊,曾经奋战的那个盘如今热闹非凡,络绎不绝的游人挤满自动扶梯,而头顶的灯光,音乐,还有饱和式广告,甚至比游客还要热闹。行着行着,我停下脚步望着那一排体面的门市,那里有沃尔玛超市,星巴克,阿玛尼与周大生,它们皆是关娃子开办的,关娃子活出了光彩,他成了这里的老板,龙广只按月收租而已。
我继续走着,边上的东林水务还是爆着根灯管,树林变成树木,再往前行,便到了那家理发店。其实我的头发并不长,只不过万千思绪肆意延伸藤蔓,我想重新走进那家店,剪掉多余的枝丫而已。可笑的是最后一次与第一次如此雷同,我的头发已是剃过的。
老板娘是韩小亦的姑姑,她似乎忘记了我,也许我活该被人忘记。头发一点点落下,仿佛剃度出家的和尚,这一刀过后,便与红尘隔绝,从此再无缘分牵绊。头发快剪完了,老板娘却怪异起来,她把持剪的双手停下,盯着镜面问道:“小伙子,我认得你,你叫那个啥,啥来着,好像叫何什么?”
我说:“我叫何唐小艺,曾与韩小亦相识。”
“哦,对对对,你瞧我这记性!”
老板娘放下剪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好似这声哀悼在心中憋了太久太久。她望着地上的碎发沉默,而我呢,盯着她镜中惆怅的样子猜想着。时间在宁静中流逝,窗外的绿灯亮了,车子一个跟着一个行驶过去。直到最后,她也未曾开口,而是叫我稍等片刻,然后跌跌撞撞爬上楼去,在二楼“乒乒砰砰”翻箱倒柜好一会儿后,拿着一张老旧信封,缓缓走下熟悉的楼梯。
接过信封的时候,我看到上面用红笔写着:韩小亦写给何唐小艺的一封信。
老板娘说:“你知道吗,韩小亦三年前查出胃癌,那时她还在我的理发店打工,后来认识了你,再后来病情恶化,城里的医院束手无策,她的母亲方才东拼西凑,攒了十万元钱去北京治疗,可惜了啊,多么漂亮的姑娘啊!最后还是没撑过去,病死在2018年年初,死的时候才刚满17岁!还好我见了她最后一面,韩小亦把我拉到床边,从枕头下取出这封信叫我转交给你,我知道你会来的,却没想等了那么久!今天把信交给了你,我也该搬离这座城市了。”
后来我拿着信封跑了很远很远,我拼命的奔跑,只想远离这座城市!我听见耳边呼呼急过的风声,看着如诗如画的街景,幻想这一切不过梦境而已。多么可笑的事情啊,你不是说生活充满阳光吗,你不是说找到幸福了吗?为什么欺骗所有人,为什么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惬意,为什么隐瞒自己的苦衷,为什么在病魔摧残下,还要假装微笑,装着一切安好的样子?为什么离别那夜不道出苦衷,害得无知的我,将你踩在地上摧残?这些年来,又为何对我若即若离,隐瞒,假装,还有坚持,为什么你又没能活下去……
天空是蓝色的,云朵是白色的,我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回忆韩小亦的模样心如刀割。我想着那些点滴,仿佛看见她从远方走来:倾国之颜,戏水湖边,看似洒脱,其实忧弱,天下美如画,小亦何来愁。我将手伸过去,她却支离破碎,我慌了神,将这些碎片拼凑,忽发现忆不起她的轮廓,我失败了,恍如隔世,原来时间模糊了她的面容,我已记不清第一次遇见韩小亦时,她的样子……
醒来时夜已深,我还是躺在地上,信封很老,老的能看见胡子,我将它打开,里面装有三千元钱,上面带着血渍,里面还有一条红绳,红绳下吊着流苏,最后是一封信。我又看了看信封,上面写着:韩小亦写给何唐小艺的一封信。
她说:你知道吗,我喜欢那句歌词:我听过你优美如天籁的歌声,听过你夏日暴雨中的哭泣,我爱着你,你却一无所知。是啊。也许你从未爱过我,就像冬天的雪,从不在你手中停留。我们都是梧桐树上破壳的雏鸟,还未睁开眼睛时,就会用嫩红的皮肤摩擦粗糙的鸟窝,在痛苦中感受新的世界。你曾问我,为何总是短发,我说短发很好看啊,停干练的,其实我何尝不想长发飘飘,只可惜放疗与化疗摧残着我,使我不能长发及腰,甚至每次更新朋友圈,都得两三月,头发有一点点之后。你问我生活安好,我总是微笑应答,一切安好,请君勿恼,其实重病缠身,笑对人生而已。你说人生要幽默,笑中带泪,幽默人生才好,是啊,人生在世,回首一生,还不是匆匆走过,匆匆笑过,哭过,匆匆的,甚至连爱人的嘴唇也未曾轻吻过。
那段时间我们联系极少,你问我为何冷漠,我总是装着不在意的样子,说这样挺好的啊,其实我并不在意你的迟到,却是胃癌晚期,即将辞世而已。你问我,我不答,我不想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带给活着的人太多思念。我渴望风雨之中眺望大海,却在泥泞里步履蹒跚,我以为走下去就能看见彩虹,却发现彩虹并不在我的世界里,我也曾看见光明,却发现光明已在他人手中。癌症不相信眼泪,现实不允许期待,我曾爱过一个男孩,可惜时间太短,也仅够爱过而已。何唐小艺,我在花季与你相识,却在雨季落幕,如有来世,愿与你携手风雨,共度一生。皆时,望君切记带着这根红绳,再续前世姻缘。
《幽默人生》——完
张良著,笔名:炮袜子,何唐小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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