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素
01.
前几天一个刚刚毕业,在广州实习的朋友好久没联系了,突然找我问我最近在干嘛。
我洋洋洒洒地说:“最近嘛,吃吃喝喝睡睡。”
然后她叹了口气,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口气有多长,多重,多压抑。她说她在广州实习,上班第四天了,做外贸业务员。压力特别大,试用期三个月。她很担心不到三个月就让她卷铺盖走人。然后她又吧啦吧啦说她同学都去当客服了,待遇好,而且没压力。总之就是她是那个受死受活的苦命丫头,她同学就是那一劳永就的富家少爷。关键是,这世上真的存在一劳永就这种东西吗?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年轻人的迷茫尽收眼底。
见我不接话她没有再说下去。我笑了笑说:“我这个地方,有山有水,风景宜人。早晨太阳一出来,人们就手摇着一把扇子在门口一坐,天天没事干就搓搓麻将。别说压力,苹果都没有。你来吗?”
她问我哪个地方这么好?我说一个穷得连个鬼影都见不着的农村啊。她突然不吭声了。
我心里清楚,她肯定迷茫了所以才会突然来找我。在大城市生活的人,抱怨大城市压力大,回到小地方又不甘心。这就是现代人的城市病。
2000万人有没有假装生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朋友里有很多人生活在北京,但是我很庆幸,我的朋友圈没有被“假装”刷爆。
在我看到2000万人在北京假装生活的这篇文章成为爆款时,是从一堆劈头盖脸骂回去的声音中得知的,当时这篇文章已经因违规被删了。我也就没机会被这种三观洗脑了,只是,更令人难过的是不止北京,全国每个地方都有不止2000万人在假装生活。有些人假装生活,是不想只是活着,有些人假装生活是因为只能活着。
02.
我姥爷有六个孩子,我姥爷生在文化大革命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但是他没什么文化,就是个放羊的娃儿,他大字不识一个,更别谈什么政治动乱了,逃过了文化大革命也差点死在饥荒上。那个年代,穷啊。每次过年回去聚一次,姥爷总得把我们这些小辈叫到耳根前,说他们那个时候生活多么不容易,活下来都是命大。姥爷没文化,但是六个孩子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没有一个因为家庭困难而不供他们读书的。他没文化,但是他知道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六个孩子里只有我小舅考上了大学,剩下的都是中途辍学不想读了。我小舅在哈尔滨上的大学,然后回到内蒙工作,2007年调到北京,成为了千万分之一的北漂人。就在前几年,他QQ签名上写了一句话说:“终于结束了北漂生活。”大概现在QQ早已不用了,那句签名也就尘封已久。
我小舅在去北京之前在内蒙的呼和浩特市中心有两套大房子。我去过,在很小的时候,在没见过大房子的时候。大到我在地上连续翻几十个滚儿都不会撞墙的那种。每天小舅和小舅妈上班下班,日子也算过得安逸稳定。毕竟,常常得到家里人的羡慕。在决定北漂那年,他们把房子卖了以后,用攒下来的一点钱和卖房子钱凑合的在北京六环以外买了一套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我之前一直没去过,因为我听说不够打滚儿了,翻个身就会撞墙的。
当时年纪小,我一直不理解有那么大的房子住,每天想吃什么吃什么,工作也不是很繁忙,这么过下去有什么不好?小舅也年近中年,再过几年退休金一拿,一家人生活都有保障,多好。一家人非瞎折腾跑到北京,挤在一间小屋子里,每天和2000万人挤地铁,天天和吸尘器似的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出门走路都比开车快,图什么啊?
小舅刚到北京那年,工作也不是很稳定,压力也大。去年我也见了几回,小舅和小舅妈都老了,曾经挂在墙上穿着西装婚纱的俊男俏女现在也都是老夫老妻了。尤其在北京这几年,我发现人越发老得快,总觉得,小舅的那一头白发是一夜之间刷子给刷白的。
03.
前年,我姥姥生病。姥姥身体一直不好,高血压,糖尿病,脑血栓,心脏也不好。打我记事起,姥姥天天背着一个药口袋,里面装着花花绿绿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瓶子。上面有我看不懂的英文,法文,德语,总觉得姥姥半条命都是那个袋子给的。姥姥突然生病那年,儿女们都不在身边。除了我小舅,其他的姨姨舅舅都是普通阶级家庭,一年四季都在外奔波,到头来也没挣多少钱,还成天去讨工资。我小舅得知后,从外地赶回来,带我姥姥去检查了身体,没什么大碍,不过钱没少往医院扔,都是我小舅出的。
去年,我姥姥说想做眼睛的手术。我姥姥白内障,眼睛看不清东西,儿女们说老了,就别折腾了。小舅带姥姥去北京做了手术,从找医院,找大夫,都是小舅的人脉。从决定做手术那天一直到姥姥康复,拆了绷带,也都是小舅在忙前忙后。做手术,虽说小手术,但费用也不小,也都是我小舅出的。中间儿女们都去照顾过一段时间,我妈也去了,我记得。
手术成功后,我姥姥和我姥爷在北京住了一段时间,老两口人生第一次坐了飞机,在天安门照了相。姥爷乐呵地嘴都没合住。我姥姥现在也不用看什么都捂了眼珠子前,十里开外都能知道我鼻子眼睛在哪。我妈常说,要是没你小舅,你姥姥姥爷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走出那个穷山沟。
我也好像就是那一刻突然能理解了,小舅为什么非去北漂。
04.
如今,小舅在北京落了户,前年买了车,女儿也工作稳定了下来。可是,常常在深夜或者凌晨时听说小舅又去哪里哪里出差,一夜没睡。为了赶几点的飞机,天刚亮就起来了。有一次在群里,我小姨打趣说:“我哥比我们这些农民户都辛苦。”
我当时心底戚然。拿着比你们高的收入,肯定就比你们多一份辛苦。我们也只能看得见甜,看不见苦。
我小舅常和我说,让我好好读书。我们是最底层的家庭,没有别的出路。说实话,现在总说什么寒门难出贵子,在我看来,寒门难出贵子不是难,而是压根寒门就把你冻在了门里面。现在这个时代,穷不是因为你懒,而是你父母穷。阶级上升通道越来越窄,你父母穷,你穷,你的孩子就更穷。可是改变,是应该从这一代人身上开始的,因为我们这一代人是机会最多的,关键能胜任的甚少。况且上一辈人到现在在北京都没有说要过一劳永逸的生活,何况我们呢?
05.
我来支教大半个月了,感触颇多,但是一点都没对外谈及过。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我也觉得自己在假装支教,心中有愧。如果说在北京,2000万人那么拼命的追求梦想却都在假装生活。那么我想,全国将近13亿人口,至少一大半都在苟且。
假装的真正含义到底是什么?假装是不顺从自己的内心。本来不想这样,却不得不这样。我未来支教之前,对这个山区的一切充满了幻想,现在也只能称它为幻想了。我以为这个地方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我以为这个地方的政府是真的希望用教育去拯救这个地方的贫穷。大概只有我这个把支教作为公益活动的人这么想了。
孩子们不读书,他们并不以为这是一种危害。因为他们的父母成天无所事事,晒晒太阳唠唠嗑,把孩子往学校一送就搓麻将打牌。孩子们学没学到东西,他们大概是不在乎的,只要不在他眼前耽误他打牌就好。我稍微管的严厉一点,孩子们承受不了就回去告家长说不去读书了。家长们反倒对这种严厉不乐意了,对于他们来说学校就是托儿所,而不是教育的载体。
那天我在检查孩子们的古诗背诵情况时,当地的主任把我叫去谈话。话语很委婉,但是态度很明确。我大概也听出了那么几个意思。第一,我们这不是公益,要为我们政绩考虑。第二,因为严格,走了一部分不学习捣乱的人,父母找来,影响不好。第三,你好,我好,大家好。
我走出办公室为之悲戚。如今形式化主义都走到教育上来了吗?
所以就是说,来支教,短期内,你改变不了什么,他们也学不了多少知识,你要求严格父母不乐意,所以古诗文就不需要背了,走走形式,陶冶陶冶情操就万事大吉了!
我想了想,寒门难出贵子大概就难在这了,家庭教育第一步就把一个贵子扼杀在摇篮里了。
06.
在这个地方生活确实挺好,没有什么压力,每天不用去挤早高峰的地铁,空气清新,虫鸣鸟叫,晚上吃完饭,一群人跳跳广场舞。可是这个地方一个快递我们都要去几十公里拿。没有现金,基本上很难在商店购物。想吃什么都没有,我连续半个月除了西瓜都吃不上其他水果。你不用为了生计发愁的日子真的是体验不到生活奔腾的感觉。
我和我那个朋友说,这个地方环境是很好,可是更适合养老。如果年纪轻轻,让我住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买个日用品都要跑到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每天吃饱了就睡,和一群老头老太太搓麻将,今天过去了,明天照旧,我觉得我会疯的。每个年龄就应该有每个年龄的模样,人之所以平均年龄活到八十岁,就说明八十岁和十八岁,这62年间是有差距的。
我的一个学生,一次偶然父母没来接,我送他回去,路上碰到他父母,和我谈到当地的干部心有多黑。其实我大概是知道的,小地方办什么事都是要靠关系的,公平是相对大城市来说的。
07.
关于北京这座城市的记忆,除了人人都喘不过气的快节奏高运转的工作,还有望而不及的房价,大概就是这个城市的世间百态了。你在这个城市里,不管走在高楼林立下还是坐在路边摊往嘴里塞面,你都能看到一百种生活。2000万人假装在生活,然而2000万人却有2000万种生活。有的人穿着朴素,却对这个城市的生活热爱不已,有的人一身名牌,眼里也都是生活的苟且和无奈。
我在武汉生活了两年,坐过无数回地铁,很少看到有人能在地铁里掏出一本书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大家不是刷手机就是看综艺,都低着头,匆匆来匆匆去。我在北京只坐过两趟地铁,我就看过年龄不等的人在读书,不管坐着还是站着,都能读进去。有一回,我看到有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拿着一本《平凡的世界》在看,我也观察了旁边人的目光,大家没有一个觉得这个现象很奇怪,反而和他在刷手机睡觉一样平常。
北京一个学区房,父母们挤破了脑袋,把前半生都搭了进去,还惶惶不安,生恐自己孩子学不好。而在贫穷落后的小地方,就是有人拉你,父母都不愿意让你伸出手。在他们观念里,读书并不是出路,女孩子嫁人才是,男孩子早点赚钱才是。
没有人愿意苟且,高涨的房价,挥散不去的雾霾,高压力的工作。北京这个城市承载了太多人的梦想,但是它也只能容得下少数人的生活。可以留不下来,但是不能因为留不下来而放弃尝试的机会。毕竟,在那个地方,你努力是可以被见证的,是可以被认同的,你没有背景没有关系,你能力强,这个城市也会多看你一眼的。
不光在北京,上海、广州、哪怕是武汉生活下去都很难,也照样买不起房,也为明天吃什么烦恼。每个城市的人都有每个城市的担忧,我们该担忧的不是这个城市的冷漠,而是我们对这个城市的热忱,是我们在这个城市活下去的勇气和资本还剩多少血量。
我从来没有听过我小舅抱怨过北京怎么怎么王八蛋,从来没有。是他从来没有被北京的“人情味”浇灌过吗?不是吧,北漂的人哪一个是一帆风顺的。成年人的生活就没有容易二字。
《四重奏》里说,“哭着吃过饭的人,是可以走下去的。”生活的味道本来就不甜,你能尝过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啃着还有两天过期的干面包的酸味,你能尝过游荡在大街上饥肠辘辘却只能在路边面馆喝碗最便宜的阳春面的苦味,你能尝过每天被老板劈头盖脸地骂回家还要和父母说一切都好的辣味。有一天,你会因为陌生人的一个微笑而觉得,生活其实是有点甜的。为了那点甜,我们这么苦下去是有希望的。
酸甜苦辣,生老病死,七情六欲,觥筹交错,能低头捡六便士,也能抬头看月亮。一个人挤地铁咽下一块干面包,两个人也可以碰杯享受此刻。我对生活的理解就是尝尽人间各种味道。
生活没有假装不假装,只有会不会。不会生活的人,不管在哪个城市拥有5套房,仍然过不好这一生。不会生活的人,离开了北京也未必能改变不假装的状态。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了生活的真相还仍然热爱它。谁说为谋生工作就是苟且,谁说诗和远方就是浪掷时间,千万种生活,并没有不值得过的人生。
活不下来的人才呐喊,活下来的都低着头在想明天吃什么?因为心里永远都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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