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群人对突然出现的成功趋之若鹜的时候,你就可以知道人究竟可以平庸成什么样子了。”
陈安说完这话后沉默了很久,当时我就坐在他正对面。他穿的格子衬衫上每一处褶皱我都看的一清二楚,里面嵌着还未洗净的洗衣粉的味道,但这并没有让他显得邋遢。办公室窗户外的斜阳是最好的见证者,也是最高尚的见证者。至少比他人的道听途说要强的多。
现在把目光看向当时,假使我不在现场,或许肯定会有另外一个人倾听着。就像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一样,就算少了一个柏拉图,原本的那个座位上会出现另外一个“柏拉图”。我耸了耸肩膀,把自己从这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里拉出来,仰起头转了转眼珠,一旁波西米亚风格的窗帘又在脑海里重新开辟了一块天地,自顾自地转悠起来。
“别,求你了,这一次放过我吧。”陈安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这是他后来已经接近崩溃的时候说的话。他那样的人啊,在那种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桌子对面的女孩放下手机,伸了个懒腰,小腹露了一些出来。那牛仔短裤紧紧包住的私处,此时就像帆船的风帆一样膨胀起来。发丝间洗发水的味道也被空调吹了过来,这一切容错在一起,刺激着我的荷尔蒙分泌。我摆了摆自己的大腿,试图避过这阵尴尬。而那个女孩似乎已经看出来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不经意地咳了两声,又把目光放回到她的书本上。在我眼里这种急剧地抽干自己肺里的空气,有时候只是一种化解尴尬的行为吧。果然,现在她又拿起手机,继续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自己的手指。头顶上中央空调风口的丝带不停摇曳着,快速扭动的身躯和冷空气不断来回碰撞。呻吟是没有的,因为没有人听就是笑话了。我挪开了椅子,准备去卫生间洗个脸清醒一下,也为了平复下半身那颇为冲动的劲头。
从我的位子到图书馆的卫生间不算很远,只是从东南角到西北角。但我渐渐觉得意识愈发地沉重了。我察觉到每迈一步,脑袋里的钟表秒针就转了一圈,这种不协调逐渐变得厉害起来,像是口香糖死死抓住了鞋底上每一个防滑纹的交错口,但我不幸地踩了一地。身后的拉扯也更加粗鲁,脑子里现在也看得清分针开始不断转圈了。
“喂,你没事吧?”耳旁的声音很好听,应该是个长的不错的姑娘。不过……没错,我倒下了,并且倒下的那一刻,我分明看着脑海里指针停留在三点半的位置。
陈安是个很清醒,很理性的人。他告诉我他不信教,那种粗糙又漏洞百出的教条说辞,只会让他作呕。所以他只坚信绝对的理性,尽管他也不否认这种东西会让他偶尔在生活中陷入困境,不过在写作过程中,他总算是虔诚的。这种理性,让他严谨的更像一台机器,不过也造就了现在的他。人们都说作家是个孤独的类别,但对于陈安来说,他是古怪,也只有他的妻子能够接受这一切了吧。我现在还记得当初他们结婚时我作为伴郎紧跟在他身旁,他那副略有松弛的面部表情,一种平时从来不会出现的样子。
“我的婚姻是个可怜的产物,我已经尽力去让自己的人生变得不同,就比如说写作这一块。我让大家以为到我不是一个平常人,是在这一方面拥有不凡的天赋的人。我证明了自己并没有把这一生过的平庸。充实并且有意义。不过婚姻,爱情这个东西。它总是共通性的,无论怎么样都不能形成自己的风格。当你以为自己独树一帜的时候,阿拉伯海底隧道已经把你们又联系在了一起。”
说实话,当时我还不懂这些,知道后来回去搜了之后才知道所谓的阿拉伯海底隧道只不过是个子虚乌有的东西。但这可怜的产物确实在日后对陈安影响太大,有时候他的死亡也可以责备于此。
我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头顶上方白的刺眼的腻子粉让我以为是天然的阳光,野性十足。只是没有丝毫温度罢了。
“你终于醒了啊。”身旁又是那个绵软的声音,就像春风掠过熟睡中宠物的脚蹼一样。我这下才看清,我躺在一张比天花板还要亮白的床单上,周围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你是……?”在说完这话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到了亮点。肯定是她送我来医院的,还有她确实长的很不错,我应该见过。
“我叫刘思琪,我们见过的,你不会忘了吧。”她看着我的时候,耳坠也在抖动着,说明她的情绪里有别的东西。
“我想起来了,是你送我到这来的吧,真是不好意思。我叫许鹏。”我努力地从床上坐起来。
“我知道。”她拿起我的钱包晃了晃,然后还给我。“钱从里面拿的,不用还给我了。你醒了,就可以出院了。医生说你只是突然低血糖了,醒了就能走了。”
说完,她拿起一旁的黑色手提包,准备离开。
“那个,思琪……女士,方便一起吃个饭,作为一种答谢么?”我艰难地开口,这种为数不多的俗套话对于我一个单身小白领来说,也只是从影视剧里学来的。
“行,那就今晚图书馆再说吧。”说完她又走了,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居然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她在某方面对我的吸引力又多了一些。
我摸着手上还在缓缓愈合的针孔,感觉到自己数个小时前其实就是个死人,即使身上多了个创口,自己也毫不知情。这要是也能折算成勇气,那我现在就想给自己冠上勇气可嘉的名头。想着晚上还能够和那位女士一起吃饭,这种愉悦的感觉盖过了清醒后的疼痛。同时荷尔蒙也迅速苏醒,再度刺激着身体的某个部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带着一个护士进来,检查了一下,问了我几个问题后,就同意我出院了。不过掀开被子看见那处亢奋的地方时,果然女护士还是没忍住笑了。
“看样子恢复的不错。”医生透过口罩对我发出了嘲弄式的祝贺。
我很快穿好衣服走出了医院,尽管周围没有了消毒水的味道,不过衣服上还是多少粘了一些。我打算回家洗个澡换一套新的衣服再出门赴约,也许这样会让她忘掉之前的尴尬。至于低血糖,医生的这种说法我也不算认可,从小就没有的东西,怎么会突然有。大概是医生也不清楚,就加了一个不大重要的名称上去吧。我这时脑海里有想起陈安来了,他最后一段时间医生也给他加了一个可以真的算得上是严重的名称。我们当时也确实觉得他是这样的。无论他怎样反对,拒绝。但氯丙嗪总归还是开了很多,他每天也会吃很多。
“我拒绝这种庸医开的东西,他们平庸的思想里就没有考虑过别的东西么?这种药物只会压抑思想知道吗?你什么也想不出来!你忘记过去,认不清现在,看不到未来,你就是个瞎子!是个哑巴!”
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认识他的人都意识到,他绝对是疯了。我们很感激那位重金请来的专家,也很感激那一瓶瓶的氯丙嗪。
“你知道吗?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你的脑子里还是清醒的,就算是我的妻子,对就是那个平庸的妇人。很抱歉,我说过,没有选择,即使千挑万选,我的婚姻仍会是平庸的。但我又需要一份婚姻来补充思想。”陈安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准备服下准备好的氯丙嗪,语气很激动。不过在吃了药后,平缓了许多。
有时候我真的十分好奇,他对于平庸为何如此讨厌,我明白平庸的人,平庸的事物是很不舒服的。不过在他的身上,更像是他患上了洁癖一样。对!就是对平庸的洁癖。让他拒绝一切可能和平庸沾上边的东西。说实话,当我总结出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对那个专家不屑一顾了。并且为此沾沾自喜。我和陈安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尽管现在我们生活差距很大,却仍联系密切。他结婚很多年都没有孩子,因为他害怕。
“我不能让这一段庸俗的情感,再产出另外一个同样庸俗的结果。”他这番话只对我说过。其实他的妻子很漂亮,见过的都会认为是十分理想的结婚对象。但陈安却总是不以为然。
“皮囊?俗不可耐。内在,如果是你,你总会明白的。”他当时拍着我的肩膀说这话,就像是父亲教育儿子一样。
我承认,陈安总会找我聊这些,一开始我把这当成朋友间的诉苦。后来我渐渐发觉,他更像是在说教我。而我也慢慢转化成了他虔诚的教徒。但我确实也在渴望着陈安这样的人生,拥有名利,还有漂亮的妻子。有时我把他所说的一切作为一种通向成功的密匙。他也看出来过,并且对我加以劝导。
“带着虚荣心,去追求不平凡。和为了金钱而累的普通人有什么区别?你应该为了更高的东西去追求。你只是想带着这一份不平凡的样子去庸人之间炫耀么?”他有些失望地拍打着桌子。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听过,北岛的。”
“庸人总是幻想着拿着通行证畅通无阻,又在死后,抱着通行证,躺在墓志铭下长眠。”这句话说完的时候,我看了看手表。接着拿出了药提示他该吃药了。
在他生病后,他经常让我下班后去他家。几乎每天如此。公司里同事们知道后,也并不反对。上司也鼓励我。
“既然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那就去多陪陪他吧。他这么一位有思想的作家,确实难得。我们也希望能再次看到他写的书呢。”老板坐在他柔软的皮质座椅上,给我签了一段假期,身后的书架上摆满了陈安的书。
“给我们带份签名吧?”同事自然也很热情。尽管我清楚陈安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想给任何人签名了。不过还好,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他的字迹虽然我不会,不过名字还是写的过来的。
“现在这个阶段,你还不需要别人。你需要的是自己的足够坚定。战士少有孤独的,英雄才是。”说完后,药效就发作了,他也就安静了下来,眼睛里睁的很大,像鼓足气的皮球一样。这个时候,我就可以离开了。
我打开了家里的大门,摸着手上的针孔,犹豫着要不要洗澡。当我犹豫的时候,陈安总会蹦出来。他给我的坚决的说辞,像是一个轨道工用力地掰正了轨道一样。我脱去了外衣,在卧室里又重新拿了一条新的内衣,走进了浴室。
热水澡总是适用各个季节。即使是夏季,也能完美融入。我低着头任水倾泄下来,眼睛盯着排水口处聚集的小漩涡。浴室里填满了水汽,蒸的人全身发红。突然,一双手猛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不要去,不要!你不能再陷入这样一个平庸的漩涡,你会被影响的。记着,你要过的一个不一样的人生,而非一个千篇一律的悲剧。”
我使劲捂着自己的脖子,当我再次听得见水流声在我耳畔响起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走了。就像他说的一样,他甚至已经看见了我的悲剧结尾了,而我还在为待会而高兴。有时候我真的在为自己到底是否具有这样不俗的命运而反思。我不想要一个平庸的人生,当然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过上像陈安那样的生活。这可能只是一种幻想,却又真实的我可以紧紧攥住。我看着自己身上一切普普通通的零部件,似乎并没有任何的不同之处。莫非陈安和我有不同?他的那个比我大一些,还奇形怪状?还是他有六个脚趾?又或者两个肚脐眼?这些无厘头的臆想总能让我自己信服一段时间,这是我的氯丙嗪。
关上了水龙头,我走出浴室,照了照墙上的镜子,脖子上的红印也弄不清是自己掐的还是热水刺激的。我看了看手上的针孔,没有什么变化,放心地用毛巾擦干身子。在卧室,我找了一件棉质T恤穿上,外面又搭上了一件衬衫。下身找了一条牛仔裤和一双白色跑鞋,这样也算是打扮好了。我又吹了吹头发,用发蜡定好。从茶几上拿起了会见重要顾客才会带的手表。我再次看了看四周还有什么能让我穿戴上的。确认无误后,我关上了灯,准备赴约了。
我经常来图书馆的一个原因就是,陈安让我来帮他拿书,最后那段时间里,他的样子是不可能出门的。所以借书这种事,就得由我来代劳。当然我也很乐意,因为里面的人都知道我是来帮陈安借书的,态度也十分客气。再次进去到被冷气包裹下的室内,我打了个哆嗦。看见刘思琪还坐在下午那个位置。我很快走了过去。
“思琪……女士。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图书馆看书了。”说完这话,我就觉得自己十分愚蠢,因为她的桌子上没有一本书,之前也是,她还是在用手机打着字。
“没,我只是……你来了,我们可以去吃饭了吧。”她把手机收进了包里,整个人也站了起来。
“行,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餐厅,我们就去那吧。”
她点了点头,我们两人就又走出了图书馆。那家餐厅离这里很近,之前我和陈安经常在那里吃饭,讨论各种问题。这在我们进去的时候就反应出来了。
“许鹏你又来了。这回……哟。行,两位里面请。”服务员看见了身边的刘思琪,立刻改了口,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角落,走的时候还朝我挤了挤眼睛。很巧合,我们两人点的菜截然相反。她点的青菜在这夏天显得尤为突出,而我点的辣汤,倒是更贴近现实了。
“你经常来图书馆么?还有——这间餐厅?”
“嗯,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认识你。就这样。”她放下了手提包,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
“因为某些本不必要的必要因素,我才来的。”
“那是什么?”她对这个很感兴趣。
“你知道陈安吧。”
“知道,那个作家,他前几天才走的。听说是自杀。”
“我是他的朋友,所以……他生病的时候,我经常来帮他借书。然后来这里吃饭。”
“是嘛?那你们关系很好了?”
“算是吧。”我对之前的友谊和后来的说教做了区分,不过没有很明确。但还是很好的朋友。又像是教徒和传教士。
“待会能去你家里看下么?”
这番话对我影响着实不小,对于一个刚刚谋面并且在深夜就要去你家的女性,像我这种单身男性肯定是不会拒绝的。我不清楚她是想看关于陈安的什么还是真的想别的。不过这也总是她深思熟虑说出来的话。
“行,待会带你去看看,我家虽然很简陋,但是还是有很多他的书。”这话说完我又觉得自己蠢了。因为她只是嗯了一句,没有对别的做出太多反应。这时我又记起陈安曾经说过的:龌龊,只是流于形式不可怕,可怕的是嵌入了骨髓。不过我这种想法算龌龊么?你情我愿的,有或者说她真的只是去看看而已。这种类似于咒语的教唆,我听的已经够多了,我只想,或许真的只是听太多,而没有去实施那么一两件吧。
菜很快就上来了,她吃的很认真。我看着她的样子,感觉自己都已经看到了未来。平庸的爱情?这就是开端呢。看样子还是感觉不错的。
“别像一条打湿了身子的狗,见到暖和的窝就进去。”说这话的时候,陈安指着浴室里正在洗澡的妻子。我当时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说,现在突然冒出来这句话,也显得不合适。
很快我们就结束了用餐,出来的时候,图书馆已经关门了。我们两人走到了一家便利店,要了两罐可乐。在一个精准的碰杯下,我们两个都笑了。喝完后的易拉罐被我们踢的很远,敲击在沥青路面上,就像一个拖着一大串钥匙的人在奔跑。我想着为什么我会联想到一大串钥匙?不过仔细想又觉得头疼。
我们在公园里走了很久,直到只剩路灯和我们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要回去了。看着那冷暖色调的路灯,但照在马路上总只剩下一种颜色了。
“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各种纯粹的色彩组合构成,就是这俗气的样子。记住
,这种灯光下,只是蜷缩着一群等待着解脱无聊,恐惧,孤单,痛苦的乞丐。他们的声音很大,很嘈杂,就像是正在被鬣狗撕咬的野牛。声音和画面让你变成聋子,瞎子。不过你不是哑巴,你还可以呐喊出来,可以推搡开这群瘾君子。可以独自去寻找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我狠狠捏瘪了易拉罐,扔了出去。这次只听见一声沉闷回音,就没有后续了。我假想着我狠狠砸到了陈安的头上,不过很快就又听见声音了。
“欲望,欲望,欲望。平庸者的源代码,把欲望作理想的人和把烂泥作温床的猪有何区别。”
我一路听着陈安在我耳旁耳语,同时我的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搂住了刘思琪,她也没有反抗,很平静。两个人一路走回了家里。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用力拧了几下才打开门。
我刚打开客厅的灯,准备回头向她介绍的时候,她已经将嘴唇贴了上来,整个人也抱住了我,她把我按在墙壁上,使劲亲吻我,将我的手放在她起伏的胸前。
“关灯。”她在离开我嘴唇的那一刹那,挤出了这么几个字。我把手从她胸口上移开,准备关上灯。却被人一把抓住。
“你确定要这么做?”陈安问我。
“行了,这次你就闭嘴吧。这对我们都好。”我拍掉了他的手,丢掉了那瓶氯丙嗪。
“啪。”灯熄了。
指针刚好到达三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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