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岁大的黑蛋刚冒出两颗牙,下巴亮晶晶的全是口水。黑蛋娘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拿着个不锈钢盆子,一点一点地把鸡饲料抖落在院里。十来只鸡围在她脚下,脖子一伸一伸的,埋头苦吃。黑蛋使劲往下伸着身子,圆圆的眼珠盯着小鸡,“咯咯”直笑。
喂完了鸡,黑蛋娘把孩子放在小藤椅上,去厨房取了一筐菜仔细择着,口里念着她从三婶子那学来的儿歌,时不时朝着黑蛋做个鬼脸逗他笑。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喵喵喵,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
“吱呀”一声,木门从外面打开了,黑蛋爹大步踏进院子,行色匆匆,脸上掩不住喜意,径直走到墙角放杂物的地方又翻又找。
黑蛋娘走过去问:“他爹,你找啥呢?”
“家里装粮食的那几个布袋呢?放哪儿了?”黑蛋爹问道。
“在柜子里,我收起来了。”黑蛋娘转身进屋取布袋,出来递给男人的时候,问了一句:“又翻了?”
“嗯。就这几个?没有多的啦?”黑蛋爹问。
“你要装啥呀?还有几个装着粮食呢,要腾出来吗?”
“还不知道,就这样吧。甭叨叨了啊,俺走了。”黑蛋爹把布袋往怀里一揣,急步而去。
“他爹,你小心点啊——”女人的声音“啪”的一声被关在门内。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黑蛋娘继续择菜,黑蛋看着母亲,留着哈喇子,咧着嘴笑。
2
“黑蛋他娘,你看这是什么好东西?”男人一脚踢开家门,双手抱着两个纸箱子,沉甸甸的。
黑蛋迈着小短腿一颠一颠地跑向他爹,后头跟着黑蛋娘,手里还拿着碗勺。黑蛋爹避开小黑蛋,把箱子放到地上打开,拿出一个黄绿皮,摸着毛绒绒,比鸭蛋稍大一些的东西。
黑蛋爹说:“听说这叫猕猴桃,城里人都爱吃这个,卖得可贵了。”
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抢过他爹手里的“绿毛蛋”,一口咬下去,眉头眼睛全皱起来,小嘴一扁,“哇哇”哭了起来。
“咋啦?咋啦?黑蛋,吐出来!”黑蛋娘赶紧扯过孩子,掏掏嘴巴,拉到水桶旁帮他漱口。
“这东西能不能吃的?”女人一边哄着孩子一边问。
黑蛋爹捡起掉落在地的“绿毛蛋”,撕开皮,咬了一口。果肉也是绿的,有点硬,酸涩酸涩的。他呸了一口,骂道:“什么玩意儿?真难吃。”
“这东西就不留了,明儿我跟大胜他们去一趟县城把它卖了。我去得晚,大胜都捡了好几麻袋,专门骑三轮车去拉。那司机都哭了,我还以为是多好的东西呢。”黑蛋爹有点不屑。
“那警察来了没?”
“来了,就几个交警。”
“警察都来了,你们还敢捡?”
“不拿白不拿。再说,几个警察不顶事,咱们人多着呢,他们抓得过来吗?”黑蛋爹得意地笑了笑,“你男人机灵着呢,咱也不贪,捡一袋是一袋,找个地方藏好再去,真要抓人了俺跑起来也快!就算被抓你也甭担心,不就到看守所呆两天批评教育嘛!回头把落下的东西再取回来。”
“爹!爹!西瓜!西瓜!”黑蛋在他娘怀里挣扎,想要去他爹那里。
男人一把抱过小孩,捏着他的鼻子,道:“黑蛋想吃西瓜啦?上回留的西瓜,你一个小娃娃吃了三块,都拉肚子了。还敢吃?”
"敢吃!都留下!”黑蛋躲着那张粗糙的大手,把头埋进他爹的胸膛里。
“哈哈哈!贪吃伢子!上回二十几个西瓜呢!”黑蛋爹大笑,黑蛋娘一旁看着两父子,也笑了。
3
夜色渐深,刚擦黑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如今总算停了。
黑蛋爹估摸着时间该出门了,正下炕穿鞋。女人取来一件简单的雨披和水杯,叮嘱他:“刚下雨,路滑,看着点啊!”
今天晚上轮到黑蛋爹值夜,得在路边守下半夜,这路段本来就容易出事,下雨天更多,说不定今晚就能碰上活计,抢个头彩。
“强子他们教我在路上放几块石头,所以他们守的那一段特别容易来事儿。”
“这样不就是故意了吗?他爹,咱不能这么干啊。”
“俺觉得也是。那样太缺德了。行了,我走了啊!”男人走到门外才甩甩手中的雨披,回头看了一眼炕上的孩子。不到4岁的黑蛋长得圆滚滚的,穿着他娘改的小背心,呼呼大睡,小模样可稀罕了。
小背心是红色的裙子改的,一开始黑蛋说什么都不肯穿,说这个衣服是女娃的。哈哈,那趟车全是女装,有啥子办法嘛!
当时倒是寻思着给媳妇添几件新衣裳,这个色黑蛋他娘穿起来可好看了。哎,只不过村里的娘们每人都有差不多的,后来媳妇就不爱穿了,挑些能改的给黑蛋做衣服。
黑蛋爹顶着夜色,踩着泥泞上岗,心里头还在琢磨着要不要放几块石头。万一今晚运气好,碰上快递车呢?万一能从包裹里捡到几样电器呢?
屋里那台大风扇就是捡来的,牌子货,商场上得卖好几百吧。今年夏天娃娃就不喊热了,得亏当时没拿去卖,几个钱算什么,大老爷们让媳妇孩子过得舒服才是理儿。千万别是水果了,又重又不卖钱,有牛奶、饼干都好,娃娃爱吃。
黑蛋爹越想越有劲儿,踩着泥泞的下雨天也成了一件美事。
4
窗外阳光猛烈,不知名的虫子“吱吱”乱叫,叫得人心烦。男人从早上就在地里干活,好长时间没下雨了,菜苗都旱得不行,每天得挑水去浇。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喵喵喵,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
黑蛋娘正唱着儿歌哄孩子睡午觉。
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房子都好像抖了几下,黑蛋“哇”的惊醒了,大哭。
黑蛋娘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有些慌。
“黑蛋娘!出事了!”
是同村三婶子的声音,黑蛋娘顾不得哄孩子了,厉声喝住黑蛋,交待他在家好好呆着,锁上门就出去了。
她跑到地里,没见男人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多,全往公路的方向跑,说是公路那边爆炸了,死了很多人。
黑蛋娘抬头一看,果然公路的方向鼓起一团浓烟。她心里那个害怕呀,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喊着男人的名字,疯了似的跟着人群跑。越靠近公路,听到的消息越吓人。爆炸的是一辆油罐车,车祸后油罐撞穿了一个洞,汽油哗哗地流,正在浇地的村民听说了便拿桶去接,不知怎地突然就爆炸了。
空气里那股汽油味、烧焦味越来越重,浓烟呛人,整个车子还在燃烧,幸亏公路旁边都是土坡,大火没有蔓延。闻讯而来的村民远远围着不敢靠近,地上全是碎玻璃和发黑的车零件,火堆里依稀可见烧焦的人体,惨不忍睹。
现场一片混乱,有人哭喊,有人哀嚎,有人忙着给爬出火堆的人扑火,有人找遍可用的工具装来泥沙往火里泼……黑蛋娘在人群里搜寻着男人的身影,眼泪止不住地流。
一个妇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旁边几个同村的妇人扯着她,抓头发的抓头发,甩巴掌的甩巴掌,全无往日的热络,只有无边的恨意。是她男人造的孽啊!别人来接油,他也来接,嘴上却叼着一根点着的烟,交警还来不及阻止,悲剧就发生了。
黑蛋没了爹,黑蛋娘跟着大伙儿去公安局闹,后来得了一笔钱给男人造个衣冠冢。
下葬的时候,她把家里所有捡来的东西烧的烧,埋的埋,连同黑蛋那件红色的小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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