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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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她这次是真的下了决心，不能再拖了，必须离婚。

她倚在席梦思靠背上，头抵着冰冷的墙壁，昏黄的灯光照在她瘦削的脸上，疲惫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决绝。

漆黑的院子里不时传来手拉风箱的声音，过了一会，又听见拉水井有节奏的出水声。

每天这个时候，男人总是是一个人做好晚饭，再给家里十几只羊准备吃食，忙完这些，差不多要一个多小时。最后大门吱扭一声，他出去把疯玩的儿子叫回来，把饭端在桌子上，三口人围坐在一起开始了晚餐。

以前每天这个时候，她都觉得很幸福，不管白天地里的活有多累，只要一家人晚饭时能坐在一起，她就感到很满足。“老公孩子热炕头”，不就是她想要的幸福吗？有这些就够了，她常常这样对自己说。

她知道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机会了，泪水不自觉地滑落下来。

门“咣当”一声，一股冷风钻了进来，紧接着就看到男人胡子拉碴的脸，男人看着她：“快起来，我做了你爱喝的小米地瓜粥，今天专门放了红枣。”说着，把两只碗放在饭桌上，转身又去了厨房。

她坐到桌子旁边，看着那碗金黄粘稠的小米粥，上面浮着几颗色泽红艳饱满的大枣，她知道这个粥一定熬了不少时间。

男人端来菜和馒头，把碗推到她跟前，又递过来筷子：“快吃吧，就咱俩，多吃点。”儿子两天前被送到姑姑家，今天没有接回来。

她端起碗，夹起一个枣，刚要送到嘴边，又放了下来：“给你说件事，我想好了，咱俩离婚吧！”

“离婚？”他惊异地张大嘴巴，愣了一下，随后就恢复了平静：“先吃饭，吃过饭再说。”

（2）

乳腺钼靶检查已经结束，医生让他们在外面等结果。他们随便找了个休息椅坐下。

她斜靠在男人肩上，闭着眼睛，结果出来之前，她只想安静地呆一会。男人一只手搂着她的肩，另一只手不时地掏出手机看一看。

过了一会，男人贴近她耳边说：“我有点热，你让我把棉袄脱下来。”她欠了欠身子，男人迅速地脱下棉袄，又把她拉回来。

半个多月前，村里大喇叭下了个通知，免费给60岁以下的女人做乳腺和宫颈癌筛查。她本来不想做，被邻居胖嫂硬拉了过去，胖嫂还骂她傻：“又不用咱自己花钱，为啥不去？”

轮到给她检查，医生说她乳房有肿块，边界不清晰，最后还叮嘱她务必要去大医院看看。

回到家她告诉男人，自己怎么摸也没摸出乳房里面的肿块，以前身上不管哪里肿了，都会又涨又痒又痛的，乳房有肿块，她咋没有一点感觉，是不是医生搞错了？

男人说：“医生让咱检查咱就去，又花不了几个钱，就当咱俩去城里逛逛。”就这样，两个人去了县里的医院。

男人陪她做了乳腺彩超，医生说看着不好，为了准确，建议去市里、最好是省里的医院。

她才开始害怕了，难道她也要得那种病吗？男人拉着她回去，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第二天，男人把儿子送到自己的姐姐家，紧接着就把她带到了省立医院。

一个小时后，他们拿到诊断结果：右乳腺浸润性Ca，确诊为乳腺癌。

男人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气力，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她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

（3）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乳腺癌去世，那时她还不过十三岁，但她也知道没有母亲意味着什么，她哭得昏天黑地，昏死过去两次。

不出一年的功夫，父亲再娶，继母带着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她从父亲的家里搬出来，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一年后，继母又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她的亲弟弟。

她觉得他们五口才是一家人，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屋子里睡觉。倒是她成了外人，每次去父亲的家，她都拘谨的不行，手脚都会变得紧绷，连呼吸都不敢放开。每次继母问她要不要在这边吃饭，她总是急切地摇着手，逃离似的飞奔出父亲的家。

她和爷爷奶奶成了一家人，奶奶疼她，爷爷护着她。她喜欢吃枣馒头，爷爷蹒跚着走到集市上，买来大枣和红豆，再蹒跚着走回来；奶奶就开始清洗大枣和红豆，清洗干净后放进锅里，一边拉着风箱一边说：“煮好了包枣馍，给我大孙女吃。”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会抱着爷爷的胳膊转圈圈，再偎在奶奶跟前帮着往灶里填柴火，还没吃到枣馍，心里已经甜津津的。

再大一点，她慢慢地有了自己的心事：长大后找个男人，只要他对自己好，能给她包枣馍吃就行。

（4）

过了18岁那年，媒婆开始上门，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两个。领来相亲的男孩也是什么样的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她一时不知道该选哪一个，光凭外表，怎么能知道这个人的心？

没有想到的是，邻居四奶奶却领来一个男孩，说是她娘家的孙子。男孩父亲走的早，母亲带着他和两个妹妹过日子，家里穷点，但是男孩自小懂事，会照顾人，就是男孩大她四五岁。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他第一眼，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安全感。她想也许这就是一见钟情吧！至于他的年龄、家里穷，她都不在乎。农村人，日子不都是自己过的吗？只要他肯出力、能干活，还怕不能把日子过好？

就这样，他们开始交往。她记得第一次去城里，两个人赶到公交车站，她看到他提着一个包，里面装满了馒头，她好奇地问：“你提馒头干嘛？咱俩到城里吃这个？”

他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听姑奶奶说你爱吃枣馍，我让妈连夜包好给你带过来，让你回家吃的。”说完，露出一脸的憨笑。她不说话了，接过男人手里的包，抱在怀里。

她们结婚了，婚后如她想得那样，男人爱她宠她。只要男人在家，一日三餐全都不用她管；地里的活只要不是太多，男人就一个人去，走时还不忘说一句：“在家等我回来。”

这样的日子，她很满足，从心里感激老天给她安排这么一个贴心的男人。

（5）

如今，她病了，她的幸福也将告结束。她想起了母亲当年，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是没有留住性命。她想过了，她不能这样，不能让她这个家最后也落个人财两空的境地。

她爱这个家，爱她的男人，爱她的孩子，既然命留不住了，那就留下钱，让自己所爱的人能继续生活下去。所以，她必须得离婚，为了她所挚爱的，她愿意做出牺牲。

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突然有一种豪情在心中激荡，为了这个家，她要做那个英勇赴义的英雄。

天刚蒙蒙亮，像往常一样，男人就起来了，她又听见厨房的风箱声。过了一会，男人站在她的床前：“饭做好了，我今天出去有事，你在家等我回来。”

她忽得坐了起来：“不行，今天咱俩去离婚，你不能走。”

“明天吧，明天再办。我先走了。”男人说完，转身离去。

（6）

一直到晚上八点多，男人才回来，边推门边喊到：“老婆，家里来客人了。”她猛地一惊，这个点怎么会有人来？

她从卧室里走出来，惊异地看到和男人站在一起的村书记，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她心头一惊，不知道村支书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家里，但她还是礼貌叫了一声：“叔！”。

三个人坐下，村支书开门见山：“侄媳妇，你的病我知道了，百顺今天都告诉我了。今天我带百顺办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带他去政府给你申请了大病救助，这是政府给的关怀，花的医药费可以报销一大部分，这样就解决了钱的问题。”她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第二件事是找了郭屯的一个亲戚，他的儿子在省立医院是肿瘤科专家，把你报告单传给他看了，他说还是早期，配合治疗完全可以康复。”说完，村支书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傻呆呆地愣在那里，村支书看了看男人，又转过头来对她说：“侄媳妇，你看这两件事做完，是不是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你现在告诉叔，还离婚吗？”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眼里有潮湿溢出，接着她抬起了头，对着村支书很用力地摇了摇头。

村支书哈哈大笑起来：“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你们好好过日子吧，有困难去找我，找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