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后,被冠以红色之后,对于我确实是有些陌生了。
在我的记忆底板上,岱后的天是那么蓝,云朵是那么白,山是那么青,水是那么绿。只有山花烂漫的季节里,才会有那斑驳的红色碎片,缭乱地点缀在山水之间。除了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便是满眼的金灿灿的梯田里的稻谷,满山坡熟透了的大豆和玉米。跟着一头老牛,整年游走在青山绿水间,望着蔚蓝的天空和雪白的云朵,漫想着外公和瞎子金贵胡子茬里流出来的故事,也许只有这些,才是我最真切的童年色彩。
关于岱后的记忆,就像山水和天空的颜色,很单纯、很透明,只有淘气后或者被老师告上门去,受到了父母责罚,一个人躲在某一个角落生气的时候,才会去怀疑蓝天白云的可爱,青山绿水的美好。但是,这样的怀疑非常轻薄,留不下什么痕迹。
当父母还没有原谅我,试了几次都不能融入他们当中去,就一个人坐在明堂里,看那几株大枫树上,飞来飞去的喜鹊和乌鸦们。大枫树上,有一团团黑糊糊的鸟窝。有小鸟在窝里的日子,每每看到大鸟飞回窝的时候,就能听到小鸟欢快的叫声,我便会偷偷地笑起来,然后,转身看看堂屋里的父亲或者母亲,暗察他们的神情。如果他们看到我还照旧瞪着眼睛,我便继续看那些快乐的大鸟和小鸟,继续听它们欢快的叫声......
所以,对于我来讲,那几株大枫树,真的是我童年的屏障,把许多童年里透明的哀伤,挂在那些树杈上,搁在那些鸟窝里。但是,我总无法想起,那些大枫树是什么时候,退出岱后人的视野,沉落在一个古老乡村的记忆里去了。
现在想来,那些大枫树却也成了我的一种忧思,让我怀想千千。如果真要找出那些大枫树的一点不好来,也许就是春末和夏季里,树上总会掉下一些肥嘟嘟、绿莹莹的大虫子来,在树下的殿桥上爬来爬去,被附近人家的大公鸡、大母鸡啄起来,拖过来拖过去,看着觉得全身毛孔都放大起来。我是全村出了名的大顽皮,不肯读书,父亲罚我去放牛,每天都要经过殿桥,看到那些大虫子,就是一个非常痛苦的煎熬。但是,尽管煎熬成一个少年的恐怖也罢,可总不至于想那些大枫树被判了死罪啊!
说起殿桥,其实对于我,还有更恐怖的事。在那个生产队的年月,耕牛是生产队的财产,只有老了病了,不能耕作了才会被杀来吃的。只要哪个生产队在殿桥上杀牛了,那几天里,每次放牛经过殿桥的时候,那头非常勇猛的老牛,就会低头嗅着地面上的牛血腥味,发出沉闷的吼叫。少年的我,并不懂老牛的哀伤,只为那惊悚的吼叫感到惊心可怖,常常只能让母亲帮忙把老牛赶过殿桥。老牛何时离开这个世界,我不得而知,但是,尽管过去这许多年,我还会常常想起那让我骄傲的,非常勇猛的老牛。每每想起他,也就会听到早已沉落在岁月底板上的,他对自己命运的悲愤的哀嚎。
但愿天堂里,劳苦一生的老牛,不再凄苦,也原谅了那个少年的无知。老牛也一样,大枫树也一样,尽管它们没有语言,但是,它们为我们遮风挡雨,任劳任怨,我可以肯定,它们未必无知,未必没有爱恨。
母亲说,我们生产队里的人说,我家领养的这头老牛,少年的时候被买来,一直来都是生产队犁田的主力,干活的年龄也最长,实在不忍心杀来吃,老了不能干活了就卖给雪峰村的人了。母亲说起老牛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有些湿润。那大约是我念高中的时候,似乎能读懂母亲关于老牛的哀伤了。
是啊,八百年的岱后,有多少先辈老者,像那头老牛一样啊,默默地在饥寒交迫中,煎熬了几十年,无尽的汗水淹没了他们忧伤的叹息。他们撒手西去的时候,又一群与他们一样的后辈,为他们洒下酸涩的泪水,凭吊逝者勤苦的一生,哀叹自己苦涩的日月,祈愿有个幸福的来日。
我们的岱后村,就这样一代一代走过了哀伤中等待的八百年。
八百年的岁月,旷阔辽远,古老的岱后留下了喜忧参半的故事,留下了厚实绵长的传统。一代代的岱后人,并没有因为岱后的艰难与贫穷,嫌弃这片古老的土地。红色风暴来临前,勤劳朴实的岱后人,以自己丰富浪漫的想象力,赋予古老的岱后美好的记忆。
都说屋后那条不长的石阶岭,是岱后地灵人杰的一个伤疤。相传,原本这里富庶丰饶,笙歌达旦,让别处的人十分妒忌。于是,就派了一个风水先生,教我们老实厚道的先辈,为了万代平安,开出这道石阶岭。可是,岭头的那道石壁,全村人拼命开凿了一天,到第二天都会回复原状。那万恶的风水先生又教我们先辈用白狗的血淋过去,继续开凿。石壁凿破了,飞出来一只伤了一条腿的金鸡,哀鸣一声,就飞走了。在缙云湖阳村的瓦背上,停了一会,拉了一堆鸟屎。湖阳村便得灵气滋润,出了一位跛脚的状元。
少年岁月里,并不懂得这个故事背后的辛酸与寄托。路过大岭头那处石壁前,就会停下来细心看看,寻找那个故事的痕迹。常常轻轻地哀叹我们先辈们的愚钝;一次又一次地怀恨,那原本莫须有的风水先生。
稍稍年长之后,读懂了这个故事,便为祖先们的浪漫,心生敬意。其实,在那个凄苦的岁月里,岱后人原本就不服输。村里的长辈们都还记得,在生产队冬闲的日子里,村里的戏班子就开锣练戏,咿咿呀呀白脸黑脸粉墨登场,让贫寒的岁月,增添了无限的欢乐。戏班子开拔村外,一个冬天的巡回,数百场演出,虽然赚不到几个钱,也为家里省下了一些口粮,度过青黄不接的日子。
文革之后,下祠堂的戏台也一度荒凉过,偶有的演出也都是我们这些孩子的“三句半”之类。文革结束,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刮进岱后的山门之前,这个戏班子又一度重新开张了几年。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并没有达到前一个戏班子那么热火,就收场了。据说,那些行头也被悄悄贱卖了。
好在如今的下祠堂也没有闲着,开辟为“红色文化”纪念馆,常常有各种名目的团队前来参观学习。
红色文化也好,粉墨登场的古装戏也好,都是岱后村在八百年历史里的一个文化驿站,都佐证着岱后人勤劳勇敢,奋发向上的岁月印迹。
原先第三队的秧田,被叫作水碓坵,卜鸽仙坑流到村尾的那段小溪,也被叫作水碓坑,到底跟村里的水碓有没有关系,我并不知道。我记忆中,水碓就在村口的水库底下。在那贫穷的年月,能在村口建起一个水库,能发电点灯、碾米,实在了不起。那时候的村干部,大多没有文化,村里也褒贬不一,还有一些诸如偷偷上过哪家村民的床之类的绯闻,但是,这些好像都无据可考,而这个水库却是利用冬闲时光,克服严冬的寒冷,实实在在地建起来,至今还在村口蓄着蓝莹莹的水。
水碓淹没了,村里的电站建起来了,似乎暗喻着某种新陈代谢一般的进步。水库的建成,与农业学大寨是否有什么关联,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夜里全村老少出动,在白晃晃的“电汽灯”光照下,肩挑背扛的奋斗场景,至今也还历历在目。
16岁开始上高中之后,岱后就与我渐行渐远了,脑子里留存的关于岱后的记忆,与岱后八百年的厚重岁月相比,实在是少之又少。尤其是近些年来,父母都走了,回岱后也少了。但是,岱后永远是我记忆的底板上,最最深刻的痕迹。往往在夜深人静时刻,为着工作或自己的爱好,灯下伏案著述的时候,便会冷不丁地在脑海里跳出岱后的山山水水。也许是近些年,我都清明节回岱后给父母亲和外公外婆扫墓的缘故,总会想起,在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全体师生抬着自制的花圈,到洪山或者大岭给烈士扫墓的场景。
是啊,我永远都怀念,那群行走在山路上的少年,心怀虔诚,哀思绵绵。
故而我深信,岱后是红色的,红得鲜明,红得绵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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