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在好几个同学群里要卓尔的电话，其实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跟大家说什么。老同学都活得兴致勃勃又比学赶帮超的样子，找了白富美女朋友了，要出国了，爸爸升职调动了，自己买了一栋大房子了。抱怨听起来也跟炫耀差不多，车太耗油了，又要出差每个分公司都需要自己了，男友偏要送自己贵重物品太败家了。等等等等。搞得我插不上话。
其实也不想插话。我当年就不爱说话，有些同学聊了一通之后偏偏会拎出我来：“秦晓鹤，秦晓鹤怎么老潜水呀？”
我就只好想点什么说。“谁知道卓尔的电话？”
结果都不知道，于是讨论好一阵子，倒也热闹了气氛。
我初二转学到镇中时，是一个连上厕所都要拉着人一起的怂货。不知道当年为什么这么依赖别人，反正没有人一起去的话，我憋得打冷战都不肯去。这点性格特征注定了我成人以后难堪大任。偏偏我交友不广泛，来来回回的，只有一个叫白鸽的女孩愿意陪我去。我知道，她是不肯在教室里坐，能有机会出去就抓住，我有一次拉肚子，上课举手跟老师请假出去，她也跟去了，打着帮助同学的幌子，搞得不明真相的老师还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和我一起出了教室门就找她男友了——她男友经常在学校外面打台球，比我们大好几岁，长得非常帅。
时间久了，我也不想白鸽陪，就等有人去厕所再跟上。
有一回就是卓尔和几个女孩子手拉着手走出教室，我赶紧起身跟着她们，一路上听她们聊同学们的八卦，个子最高的女孩突然回头，问我为什么跟着她们，我吃了一惊，尴尬地说不出话来。卓尔跟她介绍说我是新来的转学生，估计想融入集体吧。
“傻乎乎的。”高个子女生说，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卓尔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不知道是对高个子女生不满还是对我。
我忠诚地跟在她们这拨人身后，直到有一天放学，被白鸽那个很帅的男朋友截在路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别再孤立我女朋友。”我才反省是不是和卓尔她们走得太近了。可是我还是不想跟白鸽一起，可又要和卓尔她们保持距离，实在辛苦。
很快要会考了，化学一科的实验分数占40%的比重，我动手能力太差，站在实验台前不知道干什么，看大家都忙碌着，而监考老师一直盯着我，我只好随便取了两样液体，然后装模作样地兑在一起，到在烧杯里后没拿好，洒在旁边女孩的手上，吓得我哆哆嗦嗦，乱七八糟弄完就退出考场了，临走时打碎了烧杯。
我那时候不知道会考化学实验的危险系数约等于零，那女孩除了手湿了之外什么事儿都没有，烧杯更是计算在考试缴的费用之内的。但是我因为太害怕，除了考试，找各种理由不去学校，爸妈刚忙完调动，无暇顾及我，也不知道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化学考得太差，最后的冲刺又没怎么上课，中考分数不高。但是我还是进了一高。
二、我能进一高，因为我爸是某单位的一把手。红鹰镇就那几个国家单位，一把手的孩子解决个上一高的问题，还是很容易的。
我却不是仗着这个不去学校的，是真以为自己闯祸了。那段时间，每天像个贼一样偷偷摸在学校周围逛。学校院墙不高，走在外面，垫块石头就能看见学校里面。教学楼后面的家属院还有后门，后门是一条小河，河水干的时候，可以沿着河床走到大坝上，大坝后面是大块大块的麦田，上面偶尔有鸟扑啦啦飞过。
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会碰见白鸽那个很帅的男朋友，可是没有。他那段时间和白鸽一起消失不见了。
我站在石头上，看着教室里的同学们坐得模样各异，老师在讲台上做着手势，光张嘴听不见声音。我有一次看见高个子女孩领着一群人围着卓尔，就在操场的角落里，在围墙下，离我站的地方仅隔几米。
高个子女孩要大家和她一起去大城市闯荡，卓尔不说话，但是眼里布满了轻蔑，我都看出来了，高个子女孩却看不出。她太笨了。
高个子女生要大家签了契约、结为姐妹，卓尔依然无动于衷，高个子女生推了她一把，她瞪了对方一眼，不作声。高个子女生再要动手时，我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句“老师来了”。一群人呼啦散去，大部分躲进了离她们最近的女厕所。
卓尔回头看见在围墙上伸出了一个头的我，问我为什么不来上课，我说我生病了。后来和卓尔成了朋友，卓尔说她当时想去看望一下我，可是我看起来不像生病的样子，倒显得很心虚，怕是有什么事情不愿意别人知道。要是早知道我是因为害怕烧伤了别人的手，就早点跑去看我了，也好让我知道根本不用提心吊胆的。
我一直没看见那个被我把实验用的液体洒在手上的女孩去上课，哪里敢回到学校？就差去派出所自首了。那时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和白鸽一样，因为不想考高中，干脆备考的最后几天不上课了。
在学校外面能看到好多风景，比如高个子女生在一帮朋友面前模仿电影里的妖艳女人抽烟，还有和一个奇瘦无比的男生偷偷拉手。可是我没人可告诉。
我太孤单了。
三、卓尔的成绩不错。我上了高中之后成绩倒数，央她陪我一起去买补脑的口服液，她又亮出了那样轻蔑的神情，说，“怪力乱神。”又拿出一本试题集说：“你先把这个做完。”我就默默地做着。卓尔问我有没有不会的题，我说没有。是真没有，那本试题集的答案太详细了，再笨的人看了答案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一本试题集做完，我的数学及格了。这大大提升了我的信心。
然后成绩又下降了，因为在校园里看见了白鸽的男朋友。他表叔是一高的校长，走了后门来一高当校工，我知道这件事后兴奋不已，觉得我们都是靠“特权”进一高的，是一类人。卓尔那会儿已经是我的同桌了，她看出了我整天心神不宁，提起新来的那个校工就会手足无措。白鸽的男朋友是真帅，经常有女生提起他，我手足无措的频率相当高。
忘了说了，高个子女生那一群人里，只有卓尔考上了一高，所以她也没了朋友，而我作为她的初中校友，算是她新环境下的熟人，又被老师安排为同桌，于是两个人就凑凑合合在一起了。
白鸽不在一高，也没见她来找过男友，可是还是好多人喜欢她男友，我觉得竞争压力依然很大，酝酿着给她男友写一封情书，表达我的心情。有一阵子匿名情书很流行，不署名的示爱信在校园里飞来飞去，这风气壮了我的胆子。宿舍里大家都睡了，我在橘黄色的台灯光线下用左手写信，心如鼓擂，面红耳赤，时不时警惕四顾。选了个休息日，坐了好几站公交车，找了一个邮局把信寄了出去。剩下来的时间就是观察校工有没有收到这封信。
可是没几天，校工就被辞退了，因为和一个高年级的女生在运动器材室里约会。那个女生满脸雀斑，塌鼻龅牙，长得还没有我好看，她事后被记了大过。校工此举的尺度让我惊呆了，喜欢的人居然如此不堪，我鄙夷和羞愧之心油然而生，对校工的爱意骤然减退。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喜欢的类型已经不同了。已经不是白鸽男朋友那个类型了。
然而那封信已经寄出去了，真怕他收到啊——虽然我左手写出来的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
忐忑让我考了一次全班倒数第一，倒数第一呀！和第一名一样醒目！我又羞又恼，趴在桌子上抽抽噎噎地哭。卓尔递过来纸巾给我，从鼻子里冷哼：“自作自受。”又说：“难道你真想和那个校工在一起呀？你也不想想你一个#长（我爸爸的职位）的女儿，将来考了大学，男朋友是个校工？”
我如醍醐灌顶！
又问：“你怎么知道，我……那个……校工……？”
卓尔还是从鼻子里一声冷哼。她对我越不屑，我就越崇拜她。我就是这么怂。
四、“#长的女儿”这身份没维持太久。我爸的职务就被撤了，我妈闹着要离婚，我奶奶家的人和我姥姥家的人互相指责。那段时间我灰头土脸，走到哪儿都蔫蔫的，觉得大家都该知道我家的事儿了。最重要的是，我是那样那样进的一高，这回还会让我继续待下去吗?
大家都去上体育课时，我没心情跑跑跳跳，每次都称例假来了，躲在教室里。体育课不重要，同学们也都渴望借此机会待在室外疯玩，上课的人挺满的，所以老师也懒得搭理我。我在教室里也没补习文化课，只是缩在一角嘤嘤啜泣，觉得自己命运多舛。偶尔有回到教室的同学，也避免和我接触。卓尔有一次真的例假来了，回到教室看见我那怂包样，叹口气说，谁都有悲伤故事。在除了我俩之外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讲了她其实还有一个姐姐，聪明伶俐，成绩优秀，是我们师姐，然而刚上一高没多久，被一辆卡车撞了，一条腿残疾，姐姐瞬间颓废下去，辍学，回家，嫁人，不爱说话。
我听得入神，卓尔说：“不要老想着靠别人给自己铺便道，要努力给别人增光添彩。”我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她能和高个子女生做朋友但是遇到前途问题就断然成陌路，为什么她能在别人被涌动的青春期荷尔蒙携裹迷醉的时候一直清醒。她理智、果断、懒得和人废话，是因为她早早就设定了自己的将来。她要帮她姐姐完成未竟之事。
她看似低调沉默，其实心比天高。她志不在此。
我于是更加死心塌地成了她的跟班。有一段时间学习压力奇大，虽然是同桌，我们聊天的机会也少了许多。有一次上早自习时，她突发奇想，看班主任提前回家给媳妇做早饭了，就拉着我一起去学校游泳池游泳。学校游泳池是承包出去的，只要买票，看门的才不管你是不是逃课来的。早晨的泳池人真少，池水真干净。我俩包上泳帽，一口气游了好几个来回，而后捧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相对看着，突然间哈哈大笑，傻了吧唧，畅快淋漓。穿回了衣服回教室，被班主任在门口堵住了，看着我们头顶还冒着热气，手里各自拎着一本英语课本假装刚才是出去背书去了，班主任紧绷的脸也忍不住现出笑意，挥手让我俩进教室门。回到教室，我俩在同学们的朗朗读书声中，捧起一包盐焗花生米止饿——那是卓尔妈妈做的，她妈妈会做各种好吃的，花生酱啦，腌萝卜丝啦。
对了，我们一直是同桌，是因为班主任有一个规定，为了让大家有新鲜感，每次考试过后，都要换座位。前十名的同学先进教室，有权利挑选同桌和位置。我都是跟着成绩靠前的卓尔混到想要的座位的。后来听郭德纲的相声，说“鸟随鸾凤飞长远，人伴贤良品自高”，大概就是这意思吧。我实在太喜欢和卓尔在一块儿了，对和别人做朋友这事儿想都没想过。如果没了卓尔，我的学习生活该会怎样啊！难以想象。
五、有两个男生托我给卓尔转达他们的好感，我都照办了，顺便仔细端详了卓尔的面庞，有点心酸地告诉她，她的确比我好看很多。那时候挺幼稚，不知道好感不仅仅是被相貌吸引的。卓尔当然理都没理他们。我说了，她志不在此。
卓尔学习效率很高，我有一次苦恼地说我上课集中不了注意力。卓尔说我把自己弄得太舒服啦——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随身带的水杯里冲的不是热巧克力就是果汁，往课桌前一坐，很容易走神。饿是不行了，要保证营养。可以保持一定的冷度，注意力就会集中在该集中的地方。我说她为什么总不穿外套呢，还以为她是怕穿得臃肿了不好看，原来是怕自己太暖和。
卓尔经常穿着一件粗毛线织的套头毛衣，黑底，天蓝墨蓝相间的几何图案，是她姐姐穿过的。看起来她姐姐身量应该高她不少，卓尔穿在身上松松垮垮。
大冬天大雪纷飞，卓尔在套头毛衣里塞进一件贴身小棉坎肩，继续穿。手缩在略长的毛衣袖子里，露出纤细的指尖，有别样的生动。
有一次我晾晒的衣服从宿舍楼上掉了下去，喊卓尔陪我一起下去捡，走到宿舍楼背后，兜头一瓢冷水从天而降，直泼到我头上，我懵了。卓尔大喊着问是谁干的，没人回答。我气馁地说算了，回去换衣服吧，上衣全湿了。卓尔不理我。
其实要找起来也很容易，楼层一共三层，也就是说，在我们站的那个位置有三间宿舍。一楼那间不可能，那也就是二楼和三楼了，二楼那间没人。进了三楼那一间，三个女孩在，都不承认是自己。卓尔看见靠窗的桌子上有一只盆子，拿起来顺着窗口丢出去了。然后开始往窗外丢杯子。反正桌子上的容器也没几样，直到扔完了，也没人承认。不过有一个女孩脸气得发白，一个女孩幸灾乐祸，一个女孩目光瑟缩。我大概也知道是谁干的了。
卓尔没空观察，她临走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她只是替我动手了。
这不是偶然的一次，卓尔做事，向来爱憎分别，极有魄力。加上成绩也好，所以班主任想让她来做班长，卓尔拒绝了。她觉得管理班级事务会占用自己的学习时间。我做贼心虚地想，和我这样成绩不好又怂包的人做朋友会不会也占用她的学习时间？
卓尔在班里极其低调，她不愿意在任何没有实质意义的事情上浪费哪怕一丁点的精力。这一点我至今没有学到。
然而那两个喜欢她的男生还是持续地给卓尔送书、送巧克力、送蛋糕，我统统分享了。那时候我觉得送的吃的还没有卓尔的妈妈做的好吃，还不懂大家还是学生都没钱，所以买不到质量好的。至于送的书么，我至今都觉得送书是件风险较大的事情——除非你过分了解对方的精神需求。
六、我想给家里一点亮色，当时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拔高成绩了。题海战术是颠簸不破的制胜法宝，多则熟练，熟练则反应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而且做得多了就知道出题人想让你干什么。我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时候，是我成绩进步最快的时候。我主要是着急，急着让我的家忧喜平衡。
高考让我永远相信了“付出总有回报”这话。因为我高考是全班第一，全校第三，超出平时的成绩一大大大……截。一中的老师都震惊了，许多年后还会提起来那个“一飞冲天的秦晓鹤”。卓尔则比平时的成绩低了一大截，真见了鬼了。
我就知道卓尔不会气馁，她默默收拾课本去复读了。
大学校园丰富多彩，走出高中校园的我大开眼界，迫不及待投身其中。卓尔学习更拼，没空跟我聊天。一开始我们用E-mail写信，这样不用及时回复，不知不觉不写了。更及时有效又有趣的社交方式越来越多了。所以，我也想不起来哪天把卓尔丢到了我的“社交网络”之外，遇到太多新的有趣的人了吧。怂包都没什么良心。
卓尔复读之后高考成绩还不如第一年，随便找了一家录取她的不入流的学校念书。我的大学生活风生水起，毕业后我留校了，身边不是教授就是博士，恍惚觉得自己也是成功人士。热热闹闹里，想起往日时光，清新淡雅如一丛百合。朋友迎来送往，都小心翼翼害怕介入彼此生活，更别提为对方抱打不平，就像卓尔当初为我做的。
同学群的力量是无穷的，卓尔的电话号码拿到了，我看着手机屏幕，好像看见卓尔在另一处与我完全不同地生活。如果打过去，着实不知道说什么。
我继续时不时看看热闹的同学群，卓尔的电话很快被新冒出的发言刷没了，我忘了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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