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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在故乡风岭村生活了多长时间,也许十年,或许二十年。
我常常在梦里见到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比如清晨在村口蹲着吃红薯稀饭的汉子,正聊着对面山凹里青色的苞谷,满眼里的都是希望。那时猪圈里的猪突然翻栏跑了出来,于是放下碗筷,跟着猪跑了一阵,满身猪味地回来,碗筷还在,饭没了,只有一只鸡,在猪圈旁若无其事的闲庭漫步。
还有另一只鸡飞上家里的草房顶,婆婆拿一根竹子“哦哧、哦哧”地吆喝。那时候草房子是一个家最大的财富。一座房子,没有草铺在墙上,就只会是空空的残垣,——残垣不是家,是一种荒芜。
老屋的残墙至今还在。
我穿着皮鞋从城里的柏油马路走到乡下去,就喜欢去看看那些残垣破瓦,然后把皮鞋的底子沾上些黄土。一根藤蔓就沿着残破的墙沿延伸,它高昂着头,不肯把一枝一叶触到泥土里。就像人一样,头抬高了,眼睛看得远了,就会忘记土里的根。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老把眼光看得很远很远,然后就低不下头——我的那个肚皮从瘪扁到鼓胀只用了不多的时间,接着它就显现出光亮和脂肪一样的白色来。我又像二十几年前的时候一样,担着水桶,去老屋门前的老井打水,然而却十分吃力。我的肚皮已经膨胀得让我弯不下腰,——那是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
油,本来是一个很馋人的东西。可一旦用在人身上,它就是一种奇特的生命特征,它是贬值的了。对于猪,人们希望它的油越多越好;对于人,油多了就是负担。
好不容易,我才从那口老井光滑的井沿边提起一桶水来。我头晕目眩,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模糊中我看见井沿不远处的一堆黑黑的东西,忽大忽小,又似乎在向我走来,——静止的东西不会引起人的注意,然而运动的不名物体,却让人心惊胆寒。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揉了揉眼睛,原来是静默的一根树桩!
我记起来了,老屋门前有两棵树。不是鲁迅说的“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老屋门前没有鲁迅说的那么无聊,——那里一棵是橙子,另一棵是泡桐。
橙子树是从屋檐下的石壁长出来的,它向外弯着身子,躲开屋檐的草和椽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树不一样,它努力生长,它弯曲的身子,却为了享受那一束被屋檐遮挡的阳光。
老屋究竟有多少年了,父亲知道,我不知道。那些树长了多少年,爷爷知道,我更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它把身子伸向井沿的时候,夏天里那井沿边就有一阵凉意。不仅是割草回来的少年,还有收工回来的汉子们,都喜欢坐在井沿边闲聊一会,直到炊烟里能闻到馍馍的香味,肚子才会“咕咕”地催着他们回家。
有时候婆婆会打一桶水来,放在树下,只等那些汗流满面的汉子俯在桶沿喝个痛快。从山坡上归圈的一群山羊,看着喝水的汉子,流着白泡的口水,“咩咩”地询问:“凉快不?好喝迈?”
一只山羊耐不住寂寞了,径直骑在另一只山羊背上,把跨下那根肿胀的东西伸出来,直往下面那头山羊的屁股后面戳,使得一群的山羊一边“咩咩”地乱叫,一边拼命地往前冲。赶羊的人在后面就破口大骂:“你喝个鸡巴,把羊都哈跑了!”于是喝水的汉子们才抬起头来,望着奔跑的羊儿,“嘿嘿”地笑。
泡桐开花的时候,井沿边异常热闹。
那些紫红微白的花朵,一串串地立在枝头,没有树叶,全是花。我有时候觉得泡桐的花朵是孤独的,因为没有绿叶的陪伴,再艳丽的色彩,也失去了某些神韵。后来我读过左拉的小说《陪衬人》,原来陪衬才能显现出生命的价值来,那些泡桐花算是白开了。
只有一群蜜蜂,不知从哪里嗅到了香味,满树之间地乱飞。于是正午的时候,老屋外就一片“嘤嘤嗡嗡”的嘈杂。收工路过的农民,都不会正眼瞧一瞧那些花朵,也不会停下来听一听蜜蜂的歌唱。只有无聊得透顶的人,才会注意到那些东西。我常常往那泡桐树上看,有时候就立在泡桐树下,仰头看看那些像小喇叭的花,正好一朵被蜜蜂采完的花瓣坠下来,沉沉地落在我的鼻尖处,——有一种香味,差点把我薰得晕死过去。
花朵要掉落完的时候,父亲就会从外地打工回来,一身灰头土脸,肩膀上扛着一个竖纹的编织袋,踩着泡桐的花朵走回屋檐,身袭一阵香气。
婆婆不喜欢门前的泡桐,总是望着那棵树骂:“光长树枝和开花,高高大大的却是空心的东西,什么也没有用!王胡子(我婆婆给爷爷取的绰号)哪天把它砍了当柴烧!”婆婆死的时候,我没有回老家,后来对面山隘里多了一座新坟,——泡桐依然年年开花,我也就年年春天回去看一看。
橙子树是老死的。先前它总会结满橙子,不到深秋的时候,我去打一个下来,剥去皮,露出洁白的果瓣,尝一口,酸味能把人的牙齿弄得嚼不烂米饭,婆婆那时就会一边笑一边骂:“有儿么!要吃酸的了啊!”
后来橙子树干空了心,从里面老是掉出一些细木屑出来,爷爷说树生虫了,它老了。树跟人一样,在乡下,老了就是一种“病”,——没人理会你,也没人看得起你。
橙子树是在一天夜里的风雨中倒下的。那时候我没在家,听爷爷说,倒下时还结了几个橙子,只是不待深秋,那些橙子不能吃,可惜了!留了一堆上好的柴,可以烧几顿饭,倒也不错。
爷爷死的时候,并不像橙子树那样轰然倒下来。他在父亲和幺爸的注视下闭上眼的。从此对面山隘上又多了一座坟。只不过爷爷是被烧成了一把灰的,婆婆的灵魂却还在。
我就站在井沿边看那棵橙子树留下的树桩,还有泡桐挺拔的树干——心里想,我那时候在这里生活了十年,或者二十年。
对于那些残破的老墙和断垣,我看得久了,就看出些寂寥来……
2021年7月3日于风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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