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没到办公室，远远地就听到易数在呵斥病人家属，带着失控的情绪。我讶异地快步走进办公室，坐在角落里竖着耳朵细细听着。
“你父亲现在心梗还在急性期啊，你为什么放弃呢？是准备的钱不够还是其他原因？这个费用医保可以报销，后面的也在你们承受范围之内。”易数的声音逐渐沉下去，“你父亲现在还有手术的机会，要是放弃，现在就回家的话，等到有并发症或者心梗范围扩大导致病情进展了，神仙都不敢保证结果你父亲还会像现在这样安然无事。”
患者儿子只是在一旁耷拉着头，像犯错的小孩子一样说，“我小孩就要高考了啊，要手术也腾不出时间来，人手也不够，我父亲他自己也想等孙子高考完，我们都商量好了，等有空了再来考虑手术的问题吧。”
而患者的媳妇在一旁突然不耐烦地抬起头问，“医生，我们就问一句，今天出不出得了院？再说，你一直这么心急催我们手术，是不是你有提成拿啊！”
看到易数右手紧握着笔，左手还拿着心脏模型的手却慢慢垂了下去。我心里特别好奇为什么易数今天这么失常。以前他总是说让病人家属自己选择是否选择手术，不能强加自己意愿的啊！
易数是个特别镇定从容的人，即使在病人抢救时也没见他惊慌失色过，从来都是有条不紊又快速地处理病情。他也感慨现在医患关系很差，手术又不是没有风险，很多病人手术过程中出现室颤甚至心脏骤停也是常有的事情。如果在说明手术必要性后，本来坚持保守治疗的患者在医生极力劝说下才手术的话。那万一手术中真的出现意外，那患方肯定会把情绪带到你身上，如果当初不是你一直劝说手术的话，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已经是老江湖的易数肯定也是熟知这个行业潜规则的啊。而在和这个病人家属交谈的时候，难道他却忘记了？还是前段时间休假，脑袋有点“瓦特（坏掉）”了？
2
中午和护士美眉八卦起这件事的时候，听完无所不知的阿巧说出了事情的内幕后，我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在休假前一天，易数凌晨1点接到了科室的电话，通知他在规定的30分钟内赶到医院的导管室，为一个80岁的病人进行急诊介入手术。
走之前，他看到父亲起来，父亲一副不自然的表情，问易数是不是又去做急诊手术。易数匆匆忙忙地扫了父亲一眼，还以为他闹肚子要上厕所呢，就急匆匆地抓着车钥匙往外走，和父亲说，喝点热水，别吹空调了。他父亲看着易数远去的背影，没有表达自己的任何不舒服，只是说了句，要慢点开车啊！
易数没想到，这竟成了父亲生平对自己的最后一句嘱托。
易数的母亲之后才告诉他，他父亲当时脸色不自然根本不是拉肚子，而是从白天就开始觉得胸口闷得不舒服。当时并不以为意，想等到易数回来了再看看情况。易数做完手术回来，父亲已经进房间睡觉了。
他父亲睡到凌晨，突然痛醒过来，全身冒着冷汗，在床上缓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决定起来问问儿子。哪想到却又碰到易数被叫去做急诊手术，他父亲自己也觉得没有痛得那么厉害了。为了让易数心无旁骛地工作，只好隐忍着自己的不适，默送着易数逐渐远去。
后来还是易数的母亲被叫了起来。他母亲回忆说当时看到老头子捂着胸口，整个头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油成一簇一簇地，痛得已经说不出话了。想叫易数回来，电话却打不通。无奈之下只好呼叫120过去。
120把他父亲送到附近医院的急诊科，在进行了心肺复苏、气管插管等一系列紧急抢救后，易数的父亲还是没有抢救回来。而那一刻的易数却毫不知情，还在手术台上为病人博弈。
下手术台后的易数拿出手机，才看到母亲打来的无数个电话。他顾不得半夜手术后的疲惫，疯了一般开车到父亲所在的医院。迎接易数的却是纹丝不动四肢冰冷的父亲。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易数的母亲像脱了线的木偶般背靠着墙在走廊躺着。看到易数来到医院后，爆发了一般嚎啕大哭，捶打着易数，你爸真的走了你知道吗？你天天就知道上班上班，你爸也是心梗没的，你能像抢救别人一样把他救回来吗？你白天要是早点回来，说不定你爸还有得救！或者你晚上不出去的话，你爸也不至于这样!
易数脑袋一片空白，像是感觉有个塑料袋套紧了头，里面的空气在逐渐流失，双腿跟突然要折断了的木头一般，勉强让自己站在母亲面前，任她发泄。
3
休完假给父亲办完后事之后，易数除了偶尔的失控之外，却显得愈加沉默了。有时候看见他喝着水，眼神却望向窗外的天空，整个人明显地游离在外。
直到有一天，易数毫无预兆地说他辞职了，准备去另一个轻松点的医院，假期也更多，可以陪母亲散散心。
在最后一次聚餐时，易数喝了很多酒。他说，我永远都没办法原谅自己，如果那个晚上自己多问两句，也许父亲还有机会。两个老人家搀扶着打120，去医院抢救的画面，即使不用我妈描述，也已在我脑中回旋了几百次。那些总是被宣传，可以放任自己亲人病痛不管，却去为其他病人手术的医生，可能是有吧，但不是我。我还没那么伟大，我只有内疚和自责。我爸还没看到我结婚生子就走了啊。
看到易数酒醉后像个孩子般泣不成声，我们却无从安慰。
我们都只是凡人而已，为了生活，谁不是一样在颠簸的路上？我们也想更好地工作，让家人可以更体面优渥地生活。但是连自己的家人都没法守护时，其他的都成了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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