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过我：“旅游”和“旅行”有什么区别？
我告诉你：如果你去旅游，你什么都有就是想放松，很快就会回来；如果你去旅行，那么你可能丢了什么想去寻找，不知道多久会回来。
那个时候，你蓝色的眼睛带着笑，诗情流转。像一片深蓝色的湖水，温柔，平静，却倒映着天空的广袤和自由。
我是你的汉语老师，所以我很确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能听懂什么，会对什么迷惑。
我总是试着用最简短的句子告诉你最贴切的含义，所以我对你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我希望你能明白，并且记住。
我会用耐心且期待的目光看着你，直到你微笑点头，用有点生涩却无比温柔的汉语说出：我明白了。
每一次见面，这样的戏码都会上演很多次。
我用新的句型和结构，以问答对话的形式设置练习
而你的第一反应总是笑着说：“明白了”或者“不明白”
在这有点枯燥甚至愚蠢的替换练习中
我们都非常关注句子的正确性
却有意无意地跳过了内容，思想和感情
现在回想起来，大部分的问题，我只是记得你的答案是否正确，而完全不记得答案本身
这种交流，形式大于内容，有点奇怪
然而见到你的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在进行着这种喧宾夺主的交流。
有时候，你迅速而兴奋地给出答案
有时候，你不好意思地说：Sorry,我不知道
有时候，在你说出“明白了”之后，便是温柔地笑，深蓝色的眼睛深邃无比，好似多看一秒就会迷失
于是，我知道，那片广袤的深蓝色，叫做：距离。
之所以你会问及“旅游”和“旅行”，我想那大概是因为你需要经常出差
你告诉过我
不论你在哪里工作，你都必须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语言。
你常常早上在北京，晚上就飞到了大洋的另一边
你也曾十几个小时飞回了昨天
有时你也会因为没调好时差而在上课时精神涣散，讲话颠三倒四。
你的schedule很crazy，总是被工作，飞行和时差填满，你不得不在全世界横冲直闯
我却从未见你疲劳或厌倦
你像一只鹰，孤独地盘旋在你能飞到的地方，守护着你的信仰，守护着你对自由不可阻挡地渴望。
只是，偶尔看到天空中划过的飞机
我好想问你：天空那么美丽诱人吗？
我想象得到，你听到这个问题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会是怎样的眼神和表情
我想没人比我更加熟悉和关注你的脸
因为语言的障碍，我必须要捕捉你的各种细节，了解你的想法，帮你说出那些你说不出的话
这不是什么可怕的技能，只是一个汉语老师的职业素养
于是我知道你的发际线向两个方向延伸，所以你头发长了以后会很乱很难看
于是我知道你的眉毛纤细却锋利，思考问题时，有如欧体书法一样精瘦却流畅有力
于是我知道，你微笑时，嘴角微微向右倾斜，脸颊上有两道大得吓人的类似皱纹的大酒窝
于是我知道你的眼睛很深，深得你看得到自己的眼眶，在你不想说答案时，就变出那片深蓝色的距离，温柔地暗示我：你该停止了。
于是我们便继续着这般喧宾夺主的交流，我试着让你明白我的问题，却不再过份地期待答案。
也许，有时，即使你回答，我也不一定会懂
我想……是这样的
你来自大西洋中那片名为“欧罗巴”的美丽大陆的最西边
你说过欧罗巴是金牛座传说中那个美丽公主的名字
很多年前，你从那里飞到北美大陆
几年的停留后飞来北京
这是你在北京停留的第四年，直到你停留的第三年才终于和我的人生有了交集，虽然那个契机有点不可思议
然而，我不想说，多年前当你开始旅行的脚步时，我才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这便是我们之间真实存在的差距
你深蓝色的瞳孔，你的脸立体的轮廓，你生涩的口音和皮肤上深深浅浅的岁月的痕迹，都时刻提醒着我：
你和我之间的距离，来自空间，和时间。
所以我默默地叫你“大叔”
你激活了我大脑中一直潜伏的“洛丽塔情结”
我羡慕洛丽塔，崇拜洛丽塔，非常想变成洛丽塔，可是我却永远不可能成为她
《洛丽塔》毕竟只是小说
不是每个大叔都是亨伯特
不是每个萝莉都可以用洛丽塔的方式接近她的大叔
然而，一旦萝莉失去了洛丽塔的方式，空间和时间的距离便如天空海洋一般连绵和汹涌
毫无缓冲，毫无悬念
于是，我知道
我永远都到达不了那边蓝色湖水的彼岸
甚至，我都是看不到的
你总是安静地坐在我左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眼神温柔，笑容温柔，连讲话的声音都很温柔
你的眼睛，看到过从欧洲到亚洲的天空，看到过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的海水，看到过早过我18年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然而，此时此刻
当你看到我的眼睛时，你看到那种对答案的期待了么？
当你告诉我“明白了”时，你是真的明白么？
你总是默默地微笑，默默地聆听，默默地研究着我的schedule，然后默默地安排着自己的时间，没有半点的为难和不耐烦
其实我明白，你是在默默地陪我玩一场名叫“洛丽塔”的游戏，像守护一个不懂伪装的孩子
我想，那个定位，是“孩子”
在你的眼中，我读到了耐心，读到了鼓励，读到了欣赏，宽容甚至类似老爸的纵容和宠爱
却从未有过来自一个男人的火热与期待
所以，我不应该有那么多的敏感，猜测，较真，不甘寂寞等等这样或那样的麻烦吧……
我应该像一个孩子一样，一直没心没肺地快乐和可爱
呵呵，好吧，这并不难
多少年了，我一直很擅长没心没肺甚至装疯卖傻地爱着一个人
或是说，仰慕着一个人
于是我依旧在每次见到你时都笑靥如花
依旧在确认时间的短信里添加没心没肺的傻笑表情
依旧在你即将出差时缓慢而清楚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然后等待你生涩却准确的回答
你的确是来去如风的水瓶
但你也是一诺千金的大叔
你从来都是严谨而守时
即使我曾经偷懒，就算我偶尔迟到
你从来都是说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哪怕是刚刚下飞机
直到有一天，我又翻着书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却久久地没有回答
我回头用特殊技能扫描你的脸，然后我看到你的眼神中竟然我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类似坚毅中混杂着一些悲伤和不情愿
你说：可能不回来了，我要走了。
………………………………………………………………
我想，我是脑袋空白了很久
因为当我回过神时，你用大段大段的英语搭配肢体语言慌乱地解释着来龙去脉
我想，我的反应一定是很夸张的不知所措
因为当我回过神时，你温柔地拍着我的头，我手里还抓着你那件很大叔式的条纹t恤
我想，你一定是明白了什么
因为，在你的眼中，我读出了吃惊，疑惑，抱歉，关心，甚至还有一点点的小得意
好吧，你的大news像一个炸弹一触即发
尽管我知道你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我的大脑里还是不停地循环着“不回来了，我要走了”
对不起，吓到你了，我真的还没有你的成熟世故和处变不惊
但愿我意外失控的表达没让你觉得困惑和麻烦
这是距你离开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换句话说，你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告别
又是一个7月
7年前的7月，我就在这里告别的7年的初恋，那是一场装疯卖傻打死不说实话的单恋
那个夏天痛得歇斯底里
后来的日子里，我就像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地拒绝着各种离别，因为我真的很不擅长告别
我是金牛，固执地抗拒着各种改变
然而，你是多变并且善变的水瓶
一年前，你带着惊喜从天而降
若说离开，便不奇怪你会让我措手不及
即使你已经不再需要汉语了
但我们的汉语课并没有停止
你要求继续并提高了上课的频率，你说那是因为你上任之前会比较闲
上课内容也变成了你说我听，你说你要抓紧时间多练习练习
于是，在这缓冲离别的一个月里
你忘了不少我们学过的结构和语法
而我的英语口语和听力却意外地提高了
我愿意相信，需要缓冲离别的人，也许不只我一个……
谢谢你给我一个月来告别
我隐隐地感觉到
对于一个天天忙到脚不着地的年近半百的认真严谨的异国大叔而言
这真的是你能为我做到的全部了
那么，这一次，我也要帮你说出那些你说不出的话么？
又或许，我是该帮自己说出那些我说不出的话呢……
还是后者吧，用我们最习惯的交流方式
让你明白就好
至于答案，你可以保留，或是我来寻找
于是那天我用英语发短信告诉你我调换了第二天所有的课，告诉你我很想你很期待见到你
就这样硬生生地把你从上海拖回了北京
后来回想时才想到，也许你是打算从上海离开的~
我愿意相信，你赶回来是因为你愿意见到我
但我想，你也想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能做什么
其实，这些，我自己也想知道
其实我没做什么，只是画了一些画儿而已
我先去了我们所有曾上课的咖啡店，画下了那些招牌和杯子
然后我画了一只鹰，他有锐利的眼神和爪子，他盘旋在信仰的天空里，振翅御风，用那一种骄傲的姿态
我还画了一匹马，他有强健的身躯和漂亮的鬃毛，向着目标勇往直前，不曾顾盼和停驻，任何荆棘都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还有一座钟楼，他巍然屹立于天地之间，分秒不错地记录着关于岁月的思考，深沉优雅，华丽庄严。只是那面钟，不再有时间安排给我
当然还有那一片湖水，一望无际的深蓝，我想你不会介意我在湖面上画出了自己的倒影
这都是我能感受到的你的样子：勇敢，坚韧，稳健却温柔
然而，最终递到你手中的，只有一棵阳光下的向日葵
鹰的高度，马的速度，钟楼的深沉与湖水的悠远，都是我无法企及甚至不能理解的
更多时候，我只能向着天空的方向，仰望
不那么妩媚华丽，却热烈执着地跟随着阳光的轨迹
那种姿态，让人联想到快乐和温暖
这便是我希望你记住的，我的样子
你看着我的向日葵，若有所思
从你的眼角眉梢中，我明白：你真的懂了
这个世界每天都上演着关于离别的喜怒哀愁
其实，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伤害最低的拒绝
便是温柔地让她一直心悦诚服地仰望
用冷静的宽容，用温柔的包容，用那天空与海洋一般汹涌绵长的距离
你留给我很多空白的笔记本
来自美国，来自西班牙，还有一种小巧精致的来自德国，署名：梵高
那些本子有漂亮的地图和风景底纹
我想那是你曾收集的旅途中的记忆
你说：你在这些本子上画画儿吧，也许等你画完了，我就回来了
你说：如果我回来，一定会来找你
你说：这次我不是出差，不是旅游，而是要去旅行了
我是应该欣慰吗？
连你安慰的话中，都严谨地用了“也许”和“如果”，并且区分了“旅游”和“旅行”
现在我相信我认真说出的每一句话，你都有认真在听，并且记住了
那么，我可以认为，你说要去旅行，是因为你也怅然若失吗？
我问你：你喜欢我的画吗？
你说：喜欢极了
我问你：你会忘了我吗？
你说：一定不会
我问你：你真的会回来吗？
你略略思考了一下，然后点头
我又问：什么时候？
你没说话，我又看到了那片蓝色的湖水，湖面波光粼粼，满满地像要溢出你的眼睛
只是，湖水也会涨潮么？
你让我相信，湖水会涨潮
你也让我不能相信，某天，你会给我昭然若揭的表达，一个默许……
你乘次日凌晨的航班离开
在这个城市还未清醒的凌晨
我躺在床上，数着天空中掠过的飞机
也许，你就在某一架里，迅速而坚定地飞向你要去的地方，继续你的旅行，不曾迟疑，不曾犹豫
就像你一直以来的模样
只是，你还欠我一个回答：
天空，那么美丽，那么诱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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