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错了，所有的努力都是笑话

这个名字，这个故事，始终是沉甸甸的。主人公就像掉入井底的蜗牛，以为一步一步慢慢地爬，总有一天能够爬出井口，拥抱阳光。谁料，风云突变，励志剧变成苦情戏，最终落得一地鸡毛，一丝惨笑，一声叹息。

血泪学艺生涯

1912年，北京。一个家境贫寒的男孩进入富连成科班学起了花旦。他叫于连泉。

学艺很苦。民间说法，家有三升粮，绝不吃开口饭。

当时，富连成人才辈出，几乎称得上京剧届的牛津哈佛。可是规矩严苛到恐怖。

早晨6点起床练功，晚上10点才能就寝。每天去戏园参与实践演出，忙时一天要演八九出戏，日日如此。稍有懈怠，师父的戒尺不是吃素的。拜师文书写得斩钉截铁：“打死勿论”。

花旦比别人多一项残酷的基本功——踩跷。为了表现女子的婀娜多姿，师父要求小连泉穿上跷鞋。这是一种木制的假脚，宽窄、大小、曲度和三寸金莲差不多，练起来相当费劲。踩跷的痛苦不亚于缠足。

“耗跷”是炼狱的第一关。小连泉站在砖面上，时间从点完一寸香逐渐增加到一柱香。

腰、腿、背由胀变酸，由酸变痛，慢慢失去控制能力，整个人涕泪俱下。为了防止偷懒，师父把一根两端带有芒刺的笤帚断柄绑在他的腿腕处，稍一弯曲就皮破血流。

“耗跷”结束，并不意味着休息。师父挥舞戒尺逼着小连泉跑圆场。因为久站容易导致血瘀经脉，不活动开了，会残废的。

熬过“耗跷”，魔鬼训练式的“走跷”、“跑跷”紧跟着来。小连泉不仅要学会花样繁多的步伐走姿，还要熟练掌握“趟马”、“赶路”等程式化动作，甚至还包括踩椅背、走木栏、倒立、跌扑等危险性的舞台技巧。

寒冬，滴水成冰，师父往他腿上绑一对铁沙袋，逼他穿着单薄戏装一圈一圈地走、跑、跳，直到整个人变得轻盈灵活稳健优美。

在这样高强度的训练下，小连泉学会了多出打情骂俏的风月戏文。他相信，享多大福，就得吃多大的苦。总有出头的一天。

犹记梦里繁华

六年后，小连泉出科，更名筱翠花。

舞台上，虽然嗓音有些沙哑，可是念白脆辣，唱腔缠绵，在没有麦克风的年代里，字字都能清楚送到最后一排观众的耳边。再加上娇美的扮相，苗条的身段，水汪汪会说话的大眼睛，优秀的跷功，很快就红透半边天。为了看他捧他，很多公子哥不惜一掷千金争风吃醋。

为了把戏演得更精彩，筱翠花吸收了昆曲、梆子戏的特色，塑造了一系列泼辣、风骚，美丽中带一丝邪气的妇人，叫人又爱又恨欲罢不能。

演《阴阳河》“鬼魂挑水”一折时，他在水桶内点上短小的蜡烛，水桶外挂上长长的花穗子。满场水袖翻飞时，居然可以做到脚不沾地的同时烛光不灭穗子不揺。每到此时，台下连呼吸都是轻轻的，生怕惊扰了花蝴蝶一样的佳人。静默之后，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他还编排了《杀子报》，把现实中一出合谋杀害亲夫的刑事案件搬上舞台。由于生活气息浓郁，居然场场爆满。他饰演的妻子，轻浮、淫荡、阴毒却极具风情，上台时一甩湖绿色的手绢，媚眼如丝，看客们顿时有一种全身过电的感觉。

演到“偷情”环节，他与搭档一起钻入帐中，故意将跷鞋露在帐外，剧烈摇动帐子，抖动鞋子，最后还要往外撒一把鸡蛋清。这带有强烈性暗示的表演引得观众狂笑不止。

当剧目接近尾声，公堂受审时，只听官老爷一声威喝：“用刑”，他的黑眼珠立刻往中间一对，表情狰狞，将痛入骨髓却死不改悔的个性表现得活灵活现，无人能出其右。 叫好声延绵不绝。有人意味深长地戏谑他“宜笑宜嗔百媚含，呢人娇语自喃喃”。也有人半真半假地夸赞他的表演像一幅精致描摹的古典仕女图。

从此，飘飘然的筱翠花成了角儿。吃香喝辣，香车宝马。黄金，美女，各路应酬接踵而来。各种夜莺式的赞美也围绕身边。很多时候，当权力成为艺术的保护伞，艺术就会沦为涂脂抹粉的娼妓。达官贵人爱看筱翠花的粉戏，而识时务的筱翠花也在粉戏的创作上投入了毕生的精力和心血，越走越远，坠入玫瑰色的陷阱不能自拔。

红尘只剩笑话

没人料到，进入壮年的筱翠花遭遇到人生最大的一次寒流。

1957年，新中国推行戏改，呼啦啦开出一大串禁戏单子。筱翠花百分之九十五的剧目都不能上演。技术再好，拿手的戏不合时宜，也只能徒唤奈何。

颓唐的筱翠花忍痛解散戏班，一身绝技也稀里懵懂地湮没掉了。

命运对他展露了残酷的面目。已经拥有的，它要一样一样收回去。

当整个世界变成高呼万岁的红海洋，筱翠花的人生之路走到了尽头。

剧本、曲谱、服装、乐器……那些曾经视为生命，视为信仰的东西，全被大火吞噬了。

众目睽睽，身着便装的筱翠花在红卫兵的逼迫下扭扭捏捏走起了“浪步”，周围一片“打倒xx”的声音。

心里一片凄凉。想当初上演《贵妃醉酒》，有人指出台词过于露骨，格调过于粗俗，年轻气盛的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一顾。后来，梅兰芳对这出戏做了大幅度修改，他依然故我，不撞南墙不回头。如今，后者终成一代宗师，受万人敬仰；而他零落成泥碾作尘，不堪闻问，成为世人嘴里最大的笑话。

数日后，筱翠花去世，原因不详，终年67岁。

我们一直信奉这样一个真理：只要努力，就会有好结果。却忘记了，这句话的前提是努力的方向必须是正确的。只有这样，你付出的努力才有价值，才有意义。

方向发生了偏差，事半功倍不说，前功尽弃或者一败涂地都会让你的利益受损。更不幸的是，你发现有些损失不是用金钱能弥补的，而那时回头已经太难。

方向错误的努力，越使劲越容易成为一场苦涩的笑话。

不知临终前的筱翠花是否会想起刚进戏班时的自己。那时的他还没有确定人生的方向，却眼神清澈，心如水晶。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