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救赎了全部的游子

摄于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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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乡愁，一个爱恋，都是折磨人的事情，对于诗人和艺术家来说，尤其折磨人。乡愁和爱恋，是感情的的两个极其微妙的地方，微妙到带着不可言说的神奇，唯美，深邃，而直抵灵魂。乡愁是让人回到他所生养的故乡，只有远离故乡的人，才有资格谈乡愁，只有漂泊不定的人，才会深陷离愁，而爱恋，并不需要真正的远离，单方面的幻想，梦一样的追念，无法自拔的困顿，以及火焰一样燃烧的痛苦，都会造成爱恋的华丽篇章。从根本上来说，乡愁和爱恋都是生命在寻找内在归属感（inner belonging）。诗人和艺术家一生都是在回答归属感的问题，这个问题来得汹涌，甚至带着逼迫的样子，来得肃穆，仿佛宗教一样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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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诗人会静候子夜的声音，他需要旷野的宁静，才能够安放自己灵魂的宁静，他需要旷野的辽阔，才能够排斥空间带来的焦虑。索尔仁尼琴有一句话过于深刻：“时间不能救赎一切”。而诗人偏偏不相信，他们一直在打探灵魂的真正所在，只有心灵彻底安静了，他们的眼泪才会和微笑一起出现。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一直站在永恒的地方面对现实，灵魂，按照《薄伽梵歌》这部人类圣典的核心思想，是伟大而不朽的 。造成诗人不安的真正原因，就是灵魂的诉求，他深陷于永恒，深陷于时间这样一座温暖的桥梁里，诗人是非凡的建筑师，即使通往天堂，他也会搭建惊心动魄的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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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余光中之后，很难再有乡愁了，或者就几乎没有了。乡愁是子夜灵魂的哭声，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持续的嘤嘤哭泣。余光中是一个世纪的声音，是一个世纪中国人的情怀。他们那一代人，经历了太多，你只要想一想，父亲的一封信，就让他的母亲带着他，绕道香港，越南，昆明再去重庆，这一路即使放在今天，也依然是一个非常绕行的问题。我们已经失去了这样的经历，也就失去了这样的情怀。路上的颠簸，担心，困顿，疲倦，焦虑，不安，期待，力量，勇敢，彼此鼓励的瞳孔，温暖在一起的手心，甚至小心翼翼的一箱衣服，衣服里面的一本书，所有这一切都在发酵，都在催促他完成自己的使命：没有内在的归属感，生命将注定是宿命的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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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湾，一个三毛，灵魂不安，所以她一直在流浪，在寻找。三毛所有的文字都是诗，都是诗歌里面的光焰，是照耀暗夜的星河。三毛懂得存在的终极意义，却偏偏要去挑战，偏偏要让读她诗歌的生命发生惊醒。三毛是理想主义者。追求灵魂的归属，追求终极存在感，都无法不和浪漫主义精神血肉相连。所以，余光中是最能够懂得理想主义的，有理想才有未来，这是乡愁的深刻。要进入余光中的诗歌世界，要在他乡愁的森林里保持失眠的状态，有几个非常重要的条件：第一，严肃的理想主义情怀，第二，彻底的臣服于灵魂摆渡的时间里，第三，深陷孤独症的勇敢精神。如果“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会让一个生命昂起头痛哭流涕，那么，“一张邮票”就会治愈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的那些属于永恒的感情，过于单纯，只有乡愁两个字，过于复杂，只有乡愁两个字，过于沉重，只有乡愁两个字。余光中能够成为他所在的时代一切离乡背井的漂泊者命运的旗帜，恰好证明了乡愁本身所赋予一切生命的存在意义：失去乡愁，生命将会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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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是两个人的事，离开却是一个人的决定，遇见是一个开始，离开却是为了遇见下一个离开。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米兰·昆德拉 《生活在别处》）余光中身处离开的世界，却明晰告别的方式。谨以乡愁来说，没有比余光中更加擅长表达存在隔离生命的状态的了。这一理解，寓言一样的形式构成了全部乡愁的里程碑价值。和余光中同时代的人，只有通过乡愁才能够铺设通往归属感的通途，即使是梦幻的，理想的，他们也心甘情愿，甚至沉湎其中。这也就说明了一个真理：乡愁是灵魂敏感的神经，最好不要触及，一旦触及，就会放声大哭，就会酒醉月色，就会子夜徘徊，就会要横渡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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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的乡愁，会在时间的永恒里成为救赎灵魂的温暖，因为，一直有人流离失所，一直有人远在他乡，一直有人灵魂不安，一直有人回眸怅惘，一直有人站在河流的对岸期待。正是因为乡愁过于严肃，甚至仿佛仪式一样的对于生命有一种不可宽恕的要求，余光中的乡愁超越了诗歌本身，也超越了他那些令人激动和谦卑的翻译作品，超越了他自己的生命。超越的关键是：任何一个生命一开始就带着远离的宿命，而如何返回，就像《俄罗斯鸣响雪松》里那些闪耀着纯洁的白雪的光芒一样，是最令我们焦虑不安的行程。

余光中，救赎了全部的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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