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喜欢和母亲玩的一个游戏,就是通过辨识指纹的形状来数“斗”和“簸”的多少,指纹呈闭合的椭圆形则为“斗”,不闭合形似农村的簸箕的则为“簸”,其实还有一类,虽为闭合,但也不是椭圆形,而是像个大脑袋蝌蚪似的带个小尾巴的,是“斗”还是“簸”呢,我忘记了。
这个游戏各地都有吧。关于“斗”和“簸”还有一个儿歌,我们那里是这样的——别处或许不同吧——“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五斗六斗背花篓,七斗八斗满街走,九斗一簸,稳吃稳坐。”
歌里提到了许多营生,虽然那时还没见过真的典当行,但是也已经从电影或其它文艺作品中知道了当铺是什么;花篓我们小时候常见,家家都有,可以用来背茬子、背柴禾的,但“背花篓”是什么意思呢?母亲告诉我,就是说劳碌命,不好。那“满街走”呢?更不好了,要饭的。
要饭的,说文雅点就是乞丐,不过我们那里很少这么叫,一般都直接叫“要饭花子”,或者干脆简称“花子”。这也是我小时候常见的一类人。几乎隔三差五的就能见到,大多是外地口音,侉,满面风尘,破衣烂衫的,拄根棍子,背个口袋,拿个破碗,每到一户人家,就停在大门外,敲敲门:“大爷大娘行行好,给口吃的呗。”
也有直接进院,到人家屋门口的,那就惹人厌了,常被怀疑不怀好意,要被不客气地轰出来的。一边轰还要斥责他:“要饭的要到这儿来了,懂不懂规矩?直接上炕得了!”要饭的后面,总要跟一堆看热闹的小孩子和闲汉,每当这时候,人群里就暴发出一阵哄笑。可是这样的要饭的脸皮都厚,你说什么他都脸不红不白的,你不给点东西是打发不走的。
要饭的以老人、女人、孩子居多,还有残疾人。如果是盲人,则一般有个女人或者孩子领着,有的盲人还拿个快板,到谁门上都说两句吉祥话。偶有健康的青壮年男人要饭的,那就不受人待见了,就是要到了东西,也要让人数落几句:“年纪轻轻,有手有脚的,干啥不好,出来要饭?”这番话几乎和当年韩信在漂母那里得到的教训一模一样,可见几千年过去了,中国普通老百姓却于这件事的态度几乎没什么变化。
这些要饭的,问起缘由,都差不多,家里发大水了,闹灾荒了,活不下去了,出来讨个活命。于是人们就感慨:看咱们这儿穷,还有不如咱们这儿的呢。在同情的同时,也收获了些许优越感。不过我们那里的人,对于乞丐还很少拒之门外的。一般都会第一时间拉住狂吠不止的狗,让孩子跑回屋里盛一碗苞米、高粱什么的,或者拿来一个饽饽,总之不会让他们空手离开的。很少有人把这标榜为慈悲,更多的是一份感同身受: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能帮一把是一把吧。而且,我们那里人大多是从山东河北一带来东北的,老祖宗当年逃荒过来的时候,不是跟乞丐一样,一路要过来的?
不过对于给要饭的什么东西,我听过这样一个说法,尽量不要给熟的、能立刻入口的东西。因为这些人不是年老,就是体弱,而且一般都饥不择食的,万一吃的太快了噎着了,出了三长两短,说不清楚,容易惹上罗乱。
有这么一个故事,说早前儿有个小媳妇,看一个老叫花可怜,就端出准备给家里老人预备的肉馅饺子给他吃。这个要饭的也是饿急眼了,接过来,坐在门口的柴禾垛上三口两口就吃完了。还没动地方呢,就肚痛难忍,一头栽到了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就呜呼哀哉了。
他这一死,小媳妇自然脱不了干系,被带到了官府。而且谁都明白,这要饭的跟她无冤无仇,不过是碰巧,这饺子是给公公婆婆包的,那她的意图不是再明显不过了吗?看着老实巴交的,没想到还是个毒妇!对毒妇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招?不招大刑伺候!要说这小媳妇也是个刚强人,严刑拷打受了个遍,就是不松口,除了哭天抢地,就是大呼冤枉,看得这师爷动了恻隐之心。跟县太爷说:要知道她是不是想害人,把剩下的饺子喂给狗吃就知道了。狗把剩下的饺子都吃了,还是活蹦乱跳的。这下大家才知道是冤枉小媳妇了。
那么要饭的是怎么死的呢?师爷心里一动,问饺子是什么馅的?牛肉馅的;那老人怎么吃的饺子?坐在荆蒿垛上吃的。师爷心一拍大腿:症结就在这里,牛肉和荆蒿“犯相”,坐在荆蒿上吃牛肉馅饺子,等于砒霜!真相大白了,还是有个问题:死的老叫花怎么办?好办,小媳妇家发送吧。
这个故事,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阴影:固然,我们那时很少有吃牛肉的机会,可是不管什么馅的饺子,吃的时候我都尽量离荆蒿远远的,而且不止荆蒿,其它的条,比如棉槐条,柳树条什么的,也是敬而远之。
长大之后,见闻稍多,才知所谓的“犯相”之说多讹误,所谓的坐在荆蒿上吃牛肉要人命的说法也是靠不住的。那么故事中的老人是怎么死的呢?或许是什么急病吧?师爷所谓的“犯相”是他真实的那么认为,还是看这个女人实在是无辜可怜,杜撰出来救她的呢?那真只有天知道了。
后来,就是想给人家食物,人家还不爱要了——大约上世纪九十年代左右吧,上门讨要的人渐渐挑肥拣瘦起来:不光食物,不好的粮食,他们也不爱要了;最受他们欢迎的,是钱,而且给少了还不高兴。这可让我们村里人恼火了:一个要饭的,给你就不错了,还挑什么冷热呀?外出打工见过世面的人说:你们傻不傻啊,还给他们钱,这些人都是装的,专门出来骗钱的,他们比你有钱多了。再后来,连电视上都曝光了,说有的地方整个村子都在出来要饭,并且靠要饭发财了,家家户户都住二层小楼,有的连小汽车都买上了……
这让我们感觉很受伤,同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捧着金碗要饭”,那是戏里才有的事情,而且也不是本人自愿的,是他犯了国法,皇帝为了惩罚他,故意让他在要饭时谁都知道他是坏人,不给他吃的,为的是活活饿死他。现实生活中,家里那么有钱了,竟然还去要饭,不嫌丢人吗?
不过读了金庸小说的人都知道,丐帮里是分净衣派和污衣派的,净衣派就是家里有钱,但是因为仰慕丐帮的侠义、或者羡慕乞丐的自在,于是散尽家财或者撇开家业加入要饭大军的人。我听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说有两个老要饭花子冬天里蹲在墙根下晒着太阳,唠嗑,抓虱子,一样的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这时,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赶着大马车停在了他们前面,其中一个看到有钱人来了,赶忙上前乞讨,另一个跟没看到一样继续低头抓虱子,谁知这个中年偏偏来到他的跟前儿,低声下气地说:“爹,跟我回去吧,家里人都等你过年呢。”这老叫花子头也不抬,粗声粗气地说:“跟你说不少回了,别找我,就是不听!你这样,一会儿我要东西谁还给?”中年人百般央告,这老头儿就是不为所动,倒把旁边的人都看傻眼了。中年人脱下貂皮大氅要给他穿上:“爹,你穿上,别冻着了。”一下子把老头儿惹火了:“滚,滚远远的!”把大氅扔回了车上。这当儿子的没办法,只好给另一个要饭花子一些钱,让他好好照顾自己的父亲,然后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赶着车离开了。
这个故事很“聊斋”那种传奇的风格。《聊斋志异》我也粗略地翻过,现在却记不起是否有这样一个故事了。
故事毕竟只是故事,净衣派之说大概也只是小说家的杜撰,平常人有几个愿意抛舍安逸舒适的生活去乞讨呢?别说真的去要饭,就是不小心被类似的言语沾上,都觉得晦气。
我们那儿有过这样一件事,一家人办喜事,坐席的时候支应的人考虑不周,把一个当干部的小辈和一群长辈安排在了一桌,坐在了炕上——这也就是在二十多年前,人们还是挺看重那些老规矩的,坐席时一定肩膀头一般高的坐在一起,年纪大的、辈份高的要坐在炕上,坐在里边等,每次坐席都为谁坐在哪里推让半天,现在,早没人再管这些,都是乱坐一通,也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情了——
一个老人看到一个小辈儿仗着自己是个官儿就坐在了这个桌儿,心里很是不爽。按说这小辈儿也算是懂事的了,没敢往里坐,坐在炕沿儿上,想吃饭时还特意让了下老人:“舅老爷,你要饭吗?”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老人以“要饭”为把柄,发作起来:“要饭?要饭我也没要到你门口上,你他妈的当个乡干部就了不起啦……”一场好好的席面就此大乱起来,主家、支应人加上这个年轻人再三赔礼道歉,老人的火才消,把这一篇儿掀过去。
听过这个故事后,在饭桌上我就长了个心眼儿,想要给人家盛饭时,从不说“要饭”不,而是说“添饭”或“加饭”,虽然文绉绉的有些别扭,总比给人家添堵给自己添麻烦强。
当然,如果理性点,人生起起伏伏,神鬼莫测,就真是一时“要饭”了也是不必介意的。稍有点历史知识或听过演义小说的人都知道,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落魄时就曾经要过饭,而且还不仅要过饭,还当过和尚。
说起和尚,他们的祖师爷释伽牟尼本身就是一个乞讨者。《金刚经》开头,“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有一千多信徒等着讲经弘法,竟然还要亲自去乞讨,而且是“次第乞”,挨家挨户,不挑不拣,吃完了,“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这才一个觉者的平常心。光是这份从容的气度,就让人自然神往。
耶稣基督传教时,过的也是乞讨的生活。
我们的孔夫子带着弟子周游列国,没人搭理的时候,其实也与乞丐无异,甚至更惨,困于陈蔡的时候,被饿了好几天。当时的他一定不是我们在课本和孔庙中所熟悉的那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的样子,倒是《史记》中借郑人之口所说的“累累若丧家之狗”更靠谱。想起了前阵子那场热热闹闹的笔墨官司,连夫子本人都欣然笑曰:“然也,然也”的“丧家狗”这三个字,竟然在几千年后惹得许多所谓的孔子信徒勃然大怒,以为污辱了他们的偶像。唉,这一笑一怒之间,实在判若云泥。也亏这些人还以孔子地拥趸自居,也不问自己配不配,真给孔子丢人。
不过,在我们那里的民间讲述里,最著名的乞丐当属八仙里的铁拐李。说铁拐李没修行之前家里很穷,一年快过年的时候无米下锅,铁拐李只好将一家老小留在家里,自己一人出去要饭。
也是他运气不好,走了一个又一个村庄,也没要到什么时候,只够维持自己这口气的。他只好不断往远走。一天一天过去了,离家越来越远,可还是两手空空。这天,不仅没要到东西,还被一条恶犬咬伤了腿。当他一瘸一拐地逃出村子的时候,天色渐晚,下起了漫天大雪,眼见前途无路,四野茫茫,他不由得万念俱灰:无论往前走还是往回走,看来都逃不过化为饿殍的命运,只不过是自己孤魂野鬼还是一家人死在一起的区别。骂了句娘,索性把破碗和布袋一扔,出家修行去了。
因缘际会,几十年苦修,当成的叫花子终于得道成仙。这天他却突然凡心大炽,想起了当初被自己撇下的一家老小,也不知还剩下什么人没有,竟然无法安坐,立刻驾起祥云,回了家乡。
到了门前,却不敢认了,当年的茅屋小院不见,取而代之的高屋大院,门庭若市,骡马成群,门口还有两个石狮子和几个看门的,俨然一个大户人家。看门的看来了要饭的,依惯例施舍东西,竟然什么都不要。问要什么,要见老太太。怪了!老夫人岂是一个要饭花子想见就能见的?吵闹了起来,把当家出来了,问什么事,看门的把事情一说,当家人说:这个家我做主,见老夫人做什么。跟下人说:赶紧打发走,别真惊扰了老太太。铁拐李走时孩子小,不认识他,可他一眼就认出这个高大魁梧、相貌堂堂的中年人是自己的儿子,心下欢喜,却不相认,只说要见老夫人。
终于把他老伴儿给吵了出来。老太太一下子认出了他,顿时泪如雨下,骂道:“该死的老头子,这么多年了也没个音信,都以为你饿死在外边了。好容易活着回来了,还不进去,在这儿跟孩子逗闷子……”铁拐李再也忍不住,相对而泣。唏嘘良久,心下释然,大笑三声,拔地而起,留下一句偈语:“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用给儿孙置马牛”,然后飘然而去。
后来我看《东游记》,发现书中关于铁拐李成仙的说法与我儿时听到的并不一致,说铁拐李家不穷,而且本来样貌也不是个要饭花子,不过一次外出仙游时徒弟没有把肉身照看好,以致他回来时无处可依,无奈之下附体在了一个饿殍上,才成了我们熟悉的模样。
不过,我还是喜欢长辈讲给我的那个故事。人到中年之后,常有人生如轻尘栖弱草般的惶恐不安,但只要想到“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用给儿孙置马牛”这句话,心里便宽慰许多:我们作父母的固然想照顾儿女一辈子,替他们安排好一切,可是,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尽人事,其余的不妨且听天命,或许上天会有更好的安排吧。
乞讨的人里,当然像铁拐李这样所生活所迫的人居多,不过我小时候还常常见到两类人,他们并不是生活无着,甚至都不用装可怜,做的却是与讨要相类似的事情。
其中一个,就是“念喜歌”的。兼职“念喜歌”的乞丐当然有,但不多,更多的是和我们一样过正常生活的人,但因为能说会道,每当有人家办喜事,比如婚嫁、做寿、建房上梁等的时候,他们就出现了,站在院子里或大门口,一边劈里啪啦地打快板,一边用欢快高亢地唱念一套“吉祥嗑”,最后通常以“恭喜发大财,大吉大利,请东家打赏咧——”结尾。这类人,没有不热闹,常有办事情的人家专门找认识的人来念一段,以增喜庆;可是多了呢,又有点招人烦。偏偏这类人都互通声气,所以不来是不来,一来就是接二连三,没完没了。可是这类人又是得罪不得的。如果你不给他钱,或者不能让他满意,他会接连不断地唱下去,让你的家门口聚一堆看热闹的人,反正他们的时间有的事,丢人的是你。还有品性不好的,还会故意唱些不好听的甚至诅咒的话——谁家办事情不是讨个吉利,遇上这事恶心不恶心啊?
另一类,就是化缘的僧尼。我们家不远处有座小香山,原来山上有座大庙,据说香火极盛,曾引得整个东三省甚至关里的香客前来朝拜,可惜“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毁于“红卫兵”小将之手。上世纪九十年代,经常有些尼姑到我们村子里来化缘,说要重修香山庙。她们大都态度端静,语言清和,说的也只是些佛家的祝语,或者送一张与佛有关的图片,但是,虽然那时人们对于要饭的已经不那么掏心掏肺了,可是对她们还是有求必应,从没有让她们空手离开的。
进了城之后,大约世纪之交那阵子吧,我经常在我们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商业街遇到一群年龄从七八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小孩子,从相貌和口音都能轻松分辨出是来自北部某省的。他们主要是卖花和要钱,一旦被他们缠上很难脱身——不给粘住不放,给了更糟糕,呼啦上来一大帮。
对付这些孩子,我的一个哥们儿有个办法,有点损,但很有效:当一个小孩子拽住他让他给钱或买花时,他就俯下身,故作神秘地低声说:“小弟弟(小妹妹),你跟我来,我就给你钱(买你花)。”说完,拉起这个小孩子就往最幽深的小巷子里走。他说:走不了几步,肯定会冲过一个大人把小孩子拉走。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些小孩子突然蒸发了一样不见了,如同他们出现时一样神秘。前两年公司举办国安教育时我知道谜底:这些小孩子都是某恐怕组织拐来筹措经费的,目标就是前几年在这个城市里举办的某项大型盛会。当时我真是吃惊不小,甚至希望是讲课那哥们儿在满嘴跑火车。后来就觉得害怕:要不是有关部门的如炬慧眼,自己差点成了恐怖分子的帮凶。
其实就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见闻,现在走在街上,遇到各式各样的讨要人员时也能看也不看地走过,而且心底一点波澜都没。有时想想,自己都觉得诧异,我的心肠怎么冷硬如斯了?反倒想起儿时的一件事的时候,心里反倒有些不安。
那是我六七岁的时候的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和一群小伙伴在大门外玩,看到从村口处走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我们相互看了看,猜测道:该不会是要饭的吧?可是大人都上地干活去了,我们该怎么办呢?其中一个说,听说要饭的会拍花子,专门拐小孩儿的。大家更加紧张了。另一个突然惊恐地叫起来:那不是国成的爷爷吗?我远远地看一眼,觉得真像。可是,他不是去年冬天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全身的汗毛都耸立起来了。
这时,不知谁尖叫一声,蹿进了院子,大家都如同受惊的小兽一般跟在后面,咣当一声把大门关上,闩严,心怦怦直跳。大家缩在门后窃窃私语,可是谁也不敢出去看看。过了好久,终于有胆大的把门欠个缝,探头看了下,说没人了。我们才敢出去。苍黄的天底下,大风呼啸着吹过,把街上吹得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们面面相觑:刚才的事是不是真的?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当他看到一群小孩子见了他如见鬼魅一般作鸟兽散的时候,不管他是不是要饭的,面对着四门紧闭、空空荡荡的街道,心里是不是更添几分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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