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158天,目送心爱的人死去。
/01/
“你看我穿裙子好看不?”二姨对着镜头转了一圈,蓝色碎花裙勾勒出扁平的臀线,在裙摆下暴露出黝黑粗壮的腿部。
“好看的,好看的。”我不忍看这动人的画面,胡乱答应了。
姥姥在一旁说话了,“看你那腿多粗,我腿比你细多了。”说着撩起裤子,拍打着自己的腿。
我这时正抬起头看着屏幕,屏幕上姥姥腿均匀的分布着红色点点,很像是过敏。
“妈,你腿是咋了?”我妈也看到腿上若隐若现的红点。
“不知道呀,出来好几天了,我给洗腿也没用。”二姨摸着姥姥的腿,仔细看了看,“今天感觉又多了。”
气氛变得有点紧张。
“可能是过敏或者湿疹吧。”我猜测道。
“你给妈吃好饭,我下午接她去医院。”我妈说完就挂断了视频。
/02/
下午两点,我妈和表哥(二姨的儿子)带着姥姥到了医院 。
下午四点。
“啥时候回来?”我给表哥打电话。他说不知道。
“查出来是啥病没?”
“还没有。”
下午五点。
“啥时候回来?”我给我妈打电话。
“还得一会儿。”
“查出来啥病没?”
“还没,”我妈突然声音很弱,“我们从皮肤科换到肾内科了。”
/03/
下午七点,我妈回到家。
“医生说是紫癜,需要住院。”我妈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目光呆滞,可能是有些疲倦了。
我帮妈妈收拾了一些东西,她就匆匆回到医院。
今天是八月二日,姥姥住院的第一天。
我有一个得过紫癜的同学,他说紫癜可以治好的,他只输了一个星期的液体就出院了。
太好了,我暗喜,也不是什么大病嘛。
/04/
“姓名”
“高玉莲”
“年龄”
“八十五”
“既往病史和过敏源”
……
住院生活开始了,住院部十二楼,四个患者一个屋,姥姥的床位在最里面靠窗。光线很好,有空调,站在这里,能看到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和门诊部每个进进出出的焦灼面额。
姥姥有些排斥住院生活。
“不是啥大病,就输液,在哪儿不能输?”
“我不住了,我要出院。”
这几天的姥姥,就像个小孩子,会任性发脾气,嫌弃医院里的饭菜难吃,心疼女儿睡在折叠椅上,怨艾小红点怎么还不下去。
病房里有各式各样的病人,三十岁的小伙子被宣判无救,二十五个肾小球有二十二 个都停止工作,可他还有个五岁的儿子,老婆早跑了。
刚刚高考完的女孩肾炎发作,输了十五天的液就好了,每天想着去哪玩的她,根本没看到她母亲不展的眉头。
六十三岁的刘奶奶住院特别开心,因为终于不用和家里的老头子生气了。
铁打的病床流水的病人,人生百态,此处尽显。
检查繁琐,服药无尽,此处略。
八月盛夏,医院里的空调,竟吹得我有点冷。
住院十八天后,姥姥身上的紫癜都消失了。
/05/
今天是八月二十四日,是姥姥出院的日子。我有好些日子没去看她了。
“要我去帮你们收拾吗?”
“不用,东西不多,我们打个车就回去了,先回你二姨家。”
本以为晚上妈妈就回来,可她说还要先照顾她妈妈几天,我也没有催。
“你姥姥她,不知怎么,左腿不大好用了。”
什么,我有点慌,电话那头的妈妈也是不知所措。
“可能是糖尿病的原因,姥姥身体比较虚弱,过几天就好了。”我故作镇静。
“医生建议做核磁共振,但其实也没什么必要,血压高导致脑部血管堵塞了,应该是这样。”表哥告诉我,我不知道是,出院那天,姥姥已经无法正常走路,是表哥背着出院的。
姥姥有高血压,要服用降压药,治疗紫癜的药有一些不能和血压药同服,医生要求把血压降到一定程度后减少用量,所以姥姥紫癜消失了,血压上来了,在住院的同时又查出糖尿病,更是雪上加霜。
“没事,我姥姥只是住院久了身体虚弱,过几天就好了。”
/06/
出院的第四天,姥姥的左胳膊无法抓握抬起,左半身瘫痪。
她被送到二舅家照顾,姥姥的身体是不行了,但意识和精神头还是好的,能吃能喝,还能开玩笑。
“等我好了,我还是要去吃一顿麻辣烫。”姥姥用左手抱起右手,把右手放在腿上,摩挲着右手的五个蜷缩的指头,“咋就动弹不了了呢?”
姥姥和她亲家母一起住,亲家母的白内障很严重。
有天二舅一家出去了,家里只剩下两位老太太。姥姥内急。
“亲家母,我想上个厕所,你扶一扶我?”
亲家母摸索到姥姥边,使出全部力气想把她扶起来,奈何姥姥一百二十多斤的身体,真的很重。
“亲家母,”姥姥干笑两声,“算了,你扶不动。”
姥姥是真的憋不住了。
“咱妈拉到床上了。”晚上舅舅打来电话,没想到就出去一会儿姥姥就拉肚子了。
“想想是真的臭。”我妈竟然笑着笑着哭了。
自打这件事以后,姥姥的精神越来越萎靡了。
/07/
姥姥又住院了。
这回确诊是脑梗了。
姥姥的状态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半个月没见,那个健硕的老太太成了眼前昏睡不醒、形容枯槁的病人。
她头发混乱,灰白色的头发映衬着褶子横生的脸身体皮肤松弛,仿佛骨头和肉不认识一样,不情愿地被一张皮包裹着。
她始终闭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
我也没有说话,因为喉咙颤抖到控制不住。
我不能接受,一个走着进医院的人,最后躺着出院,说好只有一种病,最后的病历上列着五项疾病和数不清的禁忌。
不是所有人都能健康出院的。
姥姥身上插着心电监测仪,又因为大小便不能自理,所以没有穿衣服,我给粘满管子的身体掖了掖被角,顺便摸了摸姥姥的足心,只是温热而已。
心电监测仪上有规律的趋势线一遍一遍的重复,这是昏睡的老人唯一表明活着的证据。
姥姥一直是昏睡着,不曾醒来,也不曾熟睡。
/08/
姥姥回老家了。
在医院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身体状况指数式下降,老人不想死在医院,她还是惦念自己生活一辈子的那间土坯房。
回家的第三十天,我去看姥姥,还是那样,昏睡在炕上,人和她说话一句有一句无的答应着,声音不大,但还清楚。
眼睛很差了,总是翻着看不清人,眼珠是浑浊的蓝色,中间只有一点点黑色,白眼球也浑浊不堪,像一瓣缺水的蒜。
身上有时很痛,不让人摸,晚上痛到呻吟,无药可医。
一个赤脚医生看到姥姥,说姥姥眼睛里没了光,没有几天阳寿了。
姥姥自己突然说:“你们好好伺候,我还能活。”
我静静地坐在炕边,看着姥姥无光的双眼,姥姥睁着眼,用右手摩挲着左手。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我,但是她却能清清楚楚地辨别大门外的向日葵。
我没有说话,就离开了。
/09/
回家的第六十天,姥姥饭量已经很少了,她说身体里有火,十分炙烤,总是喜欢吃 罐头,冰冰甜甜的,可以败败胸膛的火。
我们都默认,老太太是真的不行了。
把所有的药都停了,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可老太太的胃,就像沙漠的水洼,愈来愈小,愈来愈浅。
从前的姥姥常说,八十五岁了,活够了,没意思了,等到现在身体日渐衰落,真的走到人生边上,反而害怕了。
“儿啊,等我不行了,给我打个强心针,我不想死。”
老太太是一辈子农妇,从哪里知道强心针?
她可能是冥冥中感觉到,这一辈子,就一眨眼的功夫,留下太多遗憾和不舍。
放不下六十岁依旧以种地为生的大儿子,担心二儿子喝酒耍酒疯的毛病,大女儿的胃病得了三年不见好转……
姥姥晚上常常喊痛,呻吟不止,需要吃止痛片,周遭的人,只能围在旁边看,小声猜测着还有几天阳寿。
这世上从没有感同身受,就连最亲的子女,眼泪是也有限的。
老太太终日躺在炕上,因为不活动,手脚冰凉,完好的右半边身体也毫无用武之地。虽然有子女尽心的照料,可病痛有增无减。
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10/
生病的第一百三十二天,姥姥已经不吃东西两天了。
之前还喝牛奶,现在连牛奶也一口不喝了。姥姥侧躺在炕上,已经快三个月了,相比刚刚回来,姥姥消瘦得很厉害。
她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还能活。
意识开始模糊了,怪罪子女没有照顾好,怪罪是吃药把身体吃坏了。
语言开始含糊了,说的话没人能听得懂,但依旧要表达。
“妈,你还能活吗?”
“能。”
“妈,你屁股流血了。”
“那是上火了。”
姥姥的求生欲,到达巅峰。
姥姥的口腔里,也出现血了。
姥姥已经不再吃东西了,甚至不喝水了。
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了。
/11/
这天早上,两个舅舅要去镇上,我妈拦住他们,必须要有一个人留下。
姥姥还是侧躺在炕上,这天早上一直很安静。
舅舅守在炕边,看到姥姥的眼睛里突然流出一串硕大晶莹的泪水,跨过鼻梁,和另一只眼睛的泪水融合。
“你看,咱妈哭了,”舅舅帮姥姥擦泪水,“是不是太疼了?”
“妈,妈,妈。”舅舅发现姥姥的胸膛突然没了起伏。
姥姥自生病以来,呼吸很重,尤其是胸膛起伏明显。
舅舅把手伸进姥姥的衣领,我妈过来掐住脉搏。
不跳了。
终于不跳了。
作者:栋文芳
PS:这篇文章是作者栋文芳的亲身经历,我的外婆在2018年的12月27日上午离开,在2019年1月6日出殡,与外祖父合葬。自外祖母生病至出殡结束,共计158天,我没有时时刻刻陪在外婆身边,一些细节通过家人的转述合成。谨以此文,记录老人的最后时光,同时希望看到此文的朋友珍爱生命,珍惜爱人,余生很短,尽情的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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