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陆大有,在投入华山派之前,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
娘没的早,爹在街市上摆个面摊子,拉扯着我过活,虽然穷苦,我却也平安长到了七八岁。
爹每日要出摊,总得把我带上,三四岁时,我总是穿着他的破棉袄在摊子后面呆坐着,及长大了一些,便满街乱晃,我滑的跟泥鳅一般,爹捉不着我,又不肯离了摊子,怜我自小没娘,打我也舍不得下重手,幸好这条街上的人都是相熟的,爹便嘱咐我不能给人添乱,也随我晃去。
这满街市上的人,我独爱看那耍百戏的,卖大力丸的壮汉赤了上身,钢刀在身上砍出一个个白印,一身短打的姑娘躺在木板上,将百十来斤沉的大缸蹬得滴溜溜转,画着花脸的精瘦男子口一张,一串火苗便“呼”地一声冒了出来。
耍百戏的人中有个耍猴儿的老头,总是孤零零地蹲在墙角,他人已经很老了,肩头上的猴子也很老,一人一猴总是弯着腰躲在阴影里,像个树桩般一动不动。
人们都嫌恶这老头和猴子,我那时调皮,有心去逗那猴子,猴子冲我龇牙咧嘴,我不服气,捡了石子想打它,老头睁开浑浊的双眼,摊开手心说,娃子,莫欺它,它是我的伴儿啊。
我接过老头手心一块皱巴巴的糖,也不知他从哪弄来的,潮乎乎的有股怪味儿,我吃着糖回去告诉爹这事,爹叹了口气说,老头的家人全被山贼害了,他孤身逃了出来,身边只带了这只猴子。
爹说老头可怜,煮了碗面让我送过去,我顺手拿个果子给那猴儿吃,一来二去,就跟这一人一猴熟了起来。
熟了才发现,这猴其实很有灵性,虽然老得皮毛都有些灰白了,眼睛还是油润润的,老头常看着我跟猴子笑,笑完了却叹一口气,说他那大儿子若是没死,孙子也当有我这般大了。
我八岁那年,镇上闹了山贼,贼人们骑着高头大马,在夜色中冲进镇子,一刀便砍翻了卖大力丸的壮汉,马刀过处,血流成河。
爹那天收摊晚,我正要出去寻他,耍猴儿的老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急道:“大有,快躲起来!”
我不肯,只是要去寻爹,不想这老头儿力气极大,拉着我便跑,躲到了一条巷子里。
可镇上就这么大点地方,山贼一寸一寸地搜寻过来,我们又能躲到什么时候?
我清楚地记得,刀斩破血肉的声音在附近响起时,老头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抖动着,突然出手打晕了我。
我倒下的时候,似乎看见老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他引开了山贼,身旁还跟着那只老猴子。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往日里这个时辰,王老三叫卖豆腐的声音总会穿透薄薄的雾气,唤醒整个镇子,可现如今,这里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我懵懵懂懂地向外走,地上不几步便有一个人,往日里熟悉的张家大娘李家阿叔,全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首。
我木然走着,心里只想着,要去找爹。
我穿过清晨的雾气,来到爹平日里摆摊的地方,听见一个少年讶异的声音:“师父,竟然还有人活着。”
我没注意他说了什么,也没注意什么人来到我面前,我只注意到往日最疼我的爹,满身血污地倒在面摊前。
我颤栗地站都站不住,浑身瘫软地跪下来,我想说,爹,你醒醒啊,我再不乱跑惹祸了,只要你醒过来,我一定好好跟你学做面。
我想说,爹,你不是说,今年赚了钱,也送我上学堂吗?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你起来啊!
我想说,爹,你和娘怎么这么狠的心,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上了呢?
我不知道我还想说什么,只知道那个少年走到我身边,低声说:“别硬憋着伤了心肺,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到头脑发麻,沉沉睡去。
那是我和大师兄的第一次见面,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身后站着的中年人,就是名誉武林的君子剑。
我跟着师父上了华山,家乡的小镇一夜被屠尽,我走之前找了找,老头儿肚破肠流,猴子几乎被砍成了两截,却瞪着眼睛。
大师兄说,他和师父赶到时,那猴子尚有一口气,爪子里却攥着只眼珠子,是从山贼脸上硬生生挖出来的。
我哭了又哭,从路上一直哭到山上,哭我爹,哭我自己,哭那老头,哭那猴子。
我白日里浑浑噩噩,夜里却惊悸得不能入睡,大师兄放心不下,搬了铺盖来和我住。
再深痛的伤口也总有愈合的时候,大师兄每日想着法子逗我开心,到我十二岁时,已上山四年,七师弟八师弟叫我六师兄时,一定想不到,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少年人,在这世上,已没有一个亲人了。
这几年师父常让大师兄教我剑法,大师兄说,师父是要闭关练紫霞神功。
其实我才不管师父练的是青霞神功还是紫霞神功,师父课徒极严,我向来懒怠,离了他的管束,正合我意。
大师兄教我剑法时,我便时时偷懒,入门五年上,他教我一招“有凤来仪”,我练来练去也学不好,却腆着脸皮道:“大师兄,你什么时候传我那招“苍松迎客”,我看你耍那招好看的很。”
大师兄笑着在我脑门上敲了一个爆栗子:“六猴儿,没学会走便想要跑?你先将这招练熟了再说。”
我只好将这招“有凤来仪”翻来覆去地练,是啦,大家伙儿都叫我“六猴儿”,谁让我姓陆,在门中排行第六,又喜欢猴儿呢?华山上有不少猴子,若不是怕师父责骂,我宁愿去跟猴子玩,谁来练这劳什子的剑呢?
我一边练剑一边偷眼看大师兄,见他一招一式法度森严,不由心下极是佩服,心想大师兄不愧是我派首徒,功力之深,同门莫不望其项背。
我就不一样啦,我只是个六徒儿,资质也不是上佳,听说师父当年并不想收我,是大师兄看我孤苦无依,求了师父好久,后来又向师父请缨,想去挑了那伙山贼,可师父说那伙贼人来去无踪,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再说我华山派身为名门正派,为个弟子去大开杀戒,恐落人口实,遂不了了之。
可不管怎么样,这两件情,我是实实在在欠下大师兄的了。
所以后来,我才心甘情愿地陪着大师兄挨了板子,身上虽痛,心里却想,跟着大师兄打这青城四兽,可真痛快啊。
那是前两年腊月间的事情啦,师父派我和大师兄去汉中办事,我很是高兴,一来我难得下山,二来和大师兄同行,一路必定有趣,这当口,便是师父要留我在山上传我紫霞神功,我也一定是不肯的了。
我和大师兄刚到汉中时,在酒楼打尖儿,大师兄说汉中的酒好,一定要喝够了才行,便一碗接着一碗喝个没完,唉,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喝酒。
他正喝着酒,有人上楼来,两人年轻人头上都缠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却光着两条腿儿,脚下赤足,穿着无耳麻鞋。
我不知这是川人的装束,头上所缠白布,乃是当年诸葛亮逝世,川人为他戴孝,武侯遗爱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只觉甚是奇怪,不由得多看几眼。
其中一人骂我:“龟儿子,看什么看?”
我不愿与他起冲突,便低下头来,那人在旁边桌上坐下,骂骂咧咧地道:“青城山到汉中千里迢迢,格老子把老子的马都累坏了。”
另一人笑道:“马都累坏了,你倒是精神好的很,看来侯师兄功力又精进了。”
先一人神态倨傲,得意洋洋地道:“得蒙江湖朋友抬爱,将你我二人,加上于人豪和罗人杰师弟,一起送了个外号,叫“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可见我青城派威名赫赫,连我们这些弟子,江湖上都卖几分薄面。”
我嘴里嗑着瓜子,听了这话在心里说,原来这是青城派的人,嗯,青城派余观主好大的本事吗?怎么连弟子也如此猖狂?
我正这样想着,就听见大师兄一边端起碗来喝酒,一边大声说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
我忍不住“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旁边桌上的两人脸色突变,一人提起剑来喝道:“哪里的朋友辱我青城派名声?”另一人更骂道:“你龟儿先人板板灌多了马尿,看老子不一剑砍掉你的头!”
大师兄理也不理他们,自己又倒了碗酒,一边喝一边说:“哎哟,这狗熊野猪也会学人说话,学人使剑,也是稀奇,六猴儿,你见没见过?”
我当然要凑这个趣了,忙说:“没见过啊!看来青城山果然人杰地灵,百兽皆可成精,我今日可算是开了眼了!”
我二人一唱一和,青城派那两人早已气得脸色发青,那神态倨傲之人便道:“老子是侯人英,我师弟叫洪人雄,老子自报名号,省得两个龟儿子糊里糊涂到了阴曹地府,还不知是青城派哪位爷爷送你们下去的!”
他二人起个剑势,从左右分别抢上,大师兄举起酒碗,咕嘟咕嘟地只是喝酒,我恨自己平日里没好好练剑,只好叫道:“大师兄,小心!”
却只听“啪啪”两响,青城派的两位大英雄倒在了地上,我只看到大师兄出了脚,连他出的哪招都没看清。
我哈哈大笑道:“青城四秀,不过如此嘛。”大师兄又倒一碗酒喝了,“嘿嘿”一笑道:“青城四兽,倒是应当如此。”
那两人从地上爬起来,互相使个眼色,持剑又上,大师兄单手持着酒碗,神色不动,又将他二人踢了个跟头,只是也巧,这两人正站在楼梯口,这一脚踢得他二人连跌七八个筋斗,马不停蹄地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我笑得肚子都疼了,拍着手叫道:“大师兄,好“豹尾脚”啊!”
大师兄喝干了酒,醉醺醺地“嘿嘿”一笑道:“该打,谁让他们无事骂六猴儿你的?”
我俩在汉中出尽了风头,等办完了事回到华山,余观主的书信却早就到了,师父铁青着脸,罚大师兄在大门外跪了一日一夜。
师兄弟都替大师兄求情,师父却还是打了他三十棍,我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师父斜乜我一眼,说:“陆大有,我还没治你不加劝阻之罪,但你嘛,从旁劝解是决计不会的,多半还是推波助澜的起哄,打十棍!”
我被打得皮开肉绽、龇牙咧嘴,但却觉得,能陪大师兄一起挨棍子,很是开心。
在华山派的日子,我其实挺开心的,特别是看到大师兄开心的时候,比我自己还要开心。
听说大师兄自小被师父师娘收留,和小师妹一起长大,他俩也算是青梅竹马,我有时看着他俩练剑,男的潇洒俊美,女的窈窕美丽,心想,等他两人成亲的时候,我一定要高高兴兴地喝它一大坛酒。
可那个细皮嫩肉的小林子上山来了,大师兄又被罚在思过崖不能下山,小师妹的心好像全变了,整天和那个小林子腻歪在一起。
这姓林的也真没骨头,小师妹让他喊师姐,他便喊了,我呸,我瞧不上他,定要出手教训他一下,也好展展我六师兄的威风,替大师兄出口恶气。
没想到六师兄阴沟里翻了船啦,这小子入门才几个月,就学会了“有凤来仪”,我一个措手不及,被他伤了,小师妹还拍着手笑。
那小子想来给我包扎伤口,被我一脚踢了个跟头,我愣在那里,心里替大师兄感到难过,这心里难过,可比脸上的伤疼得多了。
大师兄虽然在思过崖上,可是他聪明得很,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我见他饭也不吃,日日只是喝酒,比我自己心上人被人抢了还要难过。
可没想难过的还在后头,有几个自称什么华山派“剑宗”的人找上门来,仗着有嵩山派撑腰,逼师父交出掌门之位,大师兄身为华山首徒出手解围,却被那个矮子成不忧打了一掌,身受重伤。
若只是这样,也便罢了,师父内功深厚,总能将他治好,可不知哪里来了六个马脸怪人,自称什么“桃谷六仙”,说是要给大师兄治伤,却整治得他死不死、活不活,就剩一口气了。
师父领着师兄弟们去嵩山讨要说法,整个华山顶上,除了伤重的大师兄,便只有我了,还有我的那只小猴儿。
小师妹偷了紫霞秘笈连夜送来,说可以治大师兄的内伤,我心里很是高兴,不但高兴大师兄有救了,也高兴小师妹心里,原来还是有大师兄的。
可是大师兄有救了,我却没救了,没成想这本华山至宝紫霞秘笈,引来了我的杀身之祸。
大师兄坚决不肯练,使诈点中了我的膻中,强撑着走了出去。
我急得在后面大叫,可大师兄走得虽然慢,却越走越远,我知道他不想私练紫霞秘笈,是不想让林师弟瞧不起他。
其实我想说的是,大师兄你要去哪里,我同你一起去,可我被点了膻中,虽然他出手无力,我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天黑透了,我被点住了站在屋子里,突然门前一黑,有个人影闪了进来。
我惊讶至极,脱口道:“二……二……”
二师兄劳德诺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伸手就去拿桌上的那本紫霞秘笈。
我急得大叫:“不……不可……那……那是……”
二师兄头也不回,反手一挥,我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觉得身子一软,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
朦胧中我看见那只猴儿急得吱吱直叫,跳来跳去想抓二师兄的脸,我爱惜它,用尽全身的力气吹了个口哨,让它不要管我,自己逃命去吧。
猴子逃了出去,二师兄也走了,我躺在地上,觉得四周越来越黑,越来越冷,突然想到,不知道这时,大师兄走到哪里了?
说起来,这只猴子,还是去年春天在衡阳,他从一个叫花子手里要来给我的,唔,他闻到猴儿酒香味儿时的模样,就像是魂儿被勾走了。
神识清明的最后时刻,我模模糊糊地想,若是有来世,我不想再做人了,做人苦,卖面苦,被劫苦,练剑也苦。
若有来世,就让我做个无忧无虑的小猴儿吧,我愿在这华山顶上,采最鲜最甜的果子,酿最香最醇的猴儿酒。
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位令狐大侠,闻着猴儿酒的香味,来寻一只小猴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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