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舅妈,当年生三孩时,因为胎位不正,血崩而死,厄运喜欢走老路,20年后,我的大表姐重复了我舅妈的悲剧,也因生孩子撒手人寰。
大表姐算是苦命的人。
天生驼背,长期瘫在床上,直到六七岁才能下地,扶着木凳子蹒跚学步,两年之后,她的母亲难产,舍了自己的命,生下三表哥。
从此,跌跌撞撞的大表姐跟在外婆的后面,一起照顾她病怏怏的妹妹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
没过多久,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大舅只会操持田里的营生,照顾病妹妹与幼小弟弟的担子,完全落在大表姐的驼背上,她要付出怎样的操劳与艰辛,可想而知。
大舅一家,瘫的瘫,病的病,小的小,这样的烂包光景,让我母亲没有时间难过,因为,她的身后还拖着我们一家老小,分身乏术 ,她只有间隔十天八日,回一趟杜个舍(母亲姓杜)。大舅和大表姐把母亲当作主心骨,遇事第一时间跟母亲商量,就这么磕磕绊绊,相互扶持着往前走。
那一年,大舅和外面的女人好上了,得知消息的大表姐,本能地陷入到巨大的恐慌之中,她认为,大舅这种行为,无异于抛弃他们姐弟三人。
“有后娘,就有后老子”、“亲爹娶了后娘,比后娘还要坏十分”、“宁跟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这些说法,在大表姐头脑中根深蒂固,所以,她殊死反对大舅再娶,时不时地跟踪、盯梢、哭闹、上门打骂,坚决阻止大舅跟单身女人来往。
大舅明明一贫如洗,还拖着三个病儿女,而大表姐草木皆兵的做法,就如同大舅年富力强又家财万贯,是个单身女人都想往上扑。
大表姐叫人带口信让母亲回娘家,一见母亲的面,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母亲心意软,见不得侄儿侄女吃苦受罪,更加不允许“后娘虐待孩子”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于是,不问青红皂白,拉过大舅就是一顿训斥。
迫于母亲和大表姐联合起来施加压力,老实的大舅,只有打消娶妻再婚的念头。
晚年的母亲提到这件事,常常忍不住长嘘短叹,怪自己当年糊涂,任由“驼子”胡闹,以至于大舅孤单终老,这是后话。
“驼子”表姐28岁那一年,有人给她介绍了男青年薛五贵,他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才变成了老大难的光棍汉。
大表姐对薛五贵很满意,叫母亲帮她掌掌眼(方言:识别人品)。薛五贵长得五官端正,人高马大一副好身板,说话做事定定当当。母亲暗暗点头,又有些疑惑,他怎么会看上矮小单薄的驼子呢?
母亲去了三十里外的村庄暗访,果然,除了穷,人人夸薛五贵老实。薛五贵同意入赘,帮助表姐照顾一大家子,他有使不完的力气。大舅却死活不答应,他认为假如薛五贵没安好心,等于把“驼子”往火坑里推。大表姐哭着闹着,非嫁薛五贵不可。
母亲给大舅点上一锅旱烟,劝说他:你这个嘎(家),除了墙缝里的泥灰能刮下来几斤,还有什么值钱东西被人骗?再说,跟大丫头同龄的人,伢子早就读书上学了,有人看上她,是她的福分,你没看见大丫恨不得把眼珠黏在薛五贵的身上?再说,你能劝得动她回头吗?不跟你拼命才怪。
大舅不说话,只是蹲在屋后,一口接一口地吸烟。母亲急得直跺脚:你倒是说话啊?大丫身子弱,脾气又犟,已经几天米水没沾牙,真要把她逼出一头来?
大舅终于站了起来,把旱烟袋往鞋子上磕了几下, 说就大丫这身子骨,万一将来被人欺负怎么办?
母亲提高嗓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前面就是火坑,大丫自己愿意往里跳,怪不得别人,退一步讲,不跳一跳,怎么就晓得是火坑呢?依我看,这个男的人品不会差到哪块。
大舅终于不再反对。
当晚,母亲急匆匆地赶回荡里,第二天一早,又急匆匆地跑到杜个社。她把薛五贵叫到跟前,口头上跟他约法三章:
第一、薛五贵是自愿住进杜家,就应该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不允许悔改;
第二、杜大丫是个驼子,不隐不瞒看得见,以后会有什么病症,难以预料;
第三、一旦发现薛五贵打骂虐待杜家人一次,两人的婚姻自动解除,同时,薛五贵必须赔偿杜家一千元(那时是巨款)。
哪有什么允许不允许悔改?法定的结婚证,也有撕毁的时候,何况口头的承诺?母亲信奉一口唾沫一个钉子,她跟人说话做事就这么简单直接 ,快刀斩乱麻,没有过多的弯弯绕绕。
薛五贵连连点头。
大表姐没有母亲,自己又行动不方便,结婚日子定下来之后,从婚房布置,到床上被褥枕巾和身上衣服的添置,都是母亲、小姨和小姨夫出钱出力,跑前跑后。
结婚后,薛五贵正如他保证的那样,舍得出力气干活,也实心实意地对杜家人好。大表姐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身体也开始发胖,谁也没有想到,一年之后,喜事再次降临,大表姐居然怀孕了。
大表姐一见母亲的面,就抓住母亲的手,呱唧呱唧说个不停。母亲和大舅对望一眼,忧心忡忡,他们不懂医学,但晓得驼子生小孩,风险很大。
母亲当时没有说什么,不忍心往兴高采烈的大表姐头上泼凉水,回家之后,唉声叹气,左右为难,既不能眼眼睁睁地看着大表姐冒风险,也不能阻止她不生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表姐的肚子一天天显怀,长痛不如短痛,母亲下了决心,直截了当地告诉大表姐,这个孩子不能要。
大表姐当当即哇哇大哭,她也知道自己身体的特殊性,不过是掩耳盗铃,似乎只要她故意不看,这个风险就不会存在。
哭过之后,大表姐态度异常坚定,不管怎样,都要生下孩子,无论要冒多大的风险,赌它个母子(女)平安。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 ,母亲也就不好再横加干涉,只有祈祷大表姐平平安安。
大表姐身子越来越重,脸色越来越差,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但表面上又装作若无其事,她一趟一趟地回杜个舍,带去鸡鸭鱼肉等滋补食品。
然而,意外还是降临。
大表姐怀孕到到八个多月的一天夜里,突然大出血,即刻送去益林镇医院。母亲得到口信,心慌慌地赶去医院,告诉面色如纸的大表姐,她生了一个健壮的男孩,母子平安,让她好好休息。
奄奄一息的大表姐嘴角挂笑,平静地永远地睡去,她以为自己成功地做了一回母亲。事实上,孩子没出娘胎,就停止了呼吸。
然而,事实不重要,大表姐心满意足就好,生命的长短无人能掌控,但她实打实地做了一回人妻,实打实地拥有了两年的幸福生活。
眨眼之间,老婆和孩子都没了,薛五贵跌跪在地,哭得死去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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