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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太阳已经一人多高了,热度也大了,长袖外套已经穿不住了,我便穿着短袖下地了。
我和父亲换了块地,来到了园子后,一人把十根垄,割了起来。说实在的,我不太明白它为什么要叫“园子后”。当然,这块地的附近是村里的菜园子,可是它在菜园子的西面,又不是北面,为什么要叫“后”呢?要说“后”,也应该是“学校房后”,因为它就在我们小学的北面,只隔一条道。当然,那个我和我哥度过六年小学时光的地方,现在已经不是学校了,农村小学合并后,这里闲置了一段时间,变成村委会所在地了,不过大家提起来,还是小学。我们那里给地起名,就是这么随意,比如学校南边那片地,终于叫“学校前”了,不过在学校和前之间,却又加了一个“门”字,这就让人费解了:因为我们这个小学的大门,一直是冲东面开的,南面根本没有门,那片地怎么能叫“学校门前”呢?真是不可理喻!还是说回“园子后”,如果强为它的命名找个理由的话,就是菜园子在我们村的西面,它又在菜园子的西面,如果我们出门办事的话,会先经过菜园子,然后才经过它,所以它才叫“园子后”!
这块地的玉米秸秆要比果树地的粗壮高大许多,都有两米甚至三米高,有的结玉米棒儿的地方就比我还高,割起来难度大了不少。在里面干活,我仿佛置身于以前高秸高粱地里。现在,村子里根本看不到高粱地了。好像自从进了新世纪之后,人们种的庄稼种类就越来越单一了,现在不要说大地里,就是菜园子,除了不得不种的萝卜白菜,剩下的地方都种上玉米了。这一方面是因为现在人种地只是为了卖钱,吃的大都是买来的大米白面了;另一方面是由于现在种地的人一年比一年老,已经没有精力伺候别的庄稼,玉米好伺候,又卖钱,自然就是它了。
不过在我们小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候,考验一个种地的水平怎么样,可不单单是能不能扶好犁杖、间不间得好苗、耥地时垄沟直不直、伤不伤苗、地里干净不干净、收割及时不及时这么简单,首先,他得熟悉自己家的这几块地的脾气秉性,种什么更合适,而且第二年要能和第一年种类不一样,但同样打粮;其次,他要能合理安排各种作物的比例分配,既能让家里有足够的零花钱(经济作物),又要满足一年四季家里的各种吃食的需要,如果连包粽子的大黄米和包豆包的豇豆都要花钱买,那会让村里人笑话的。
所以,那时基本每家的作物种类都是全的:玉米,高粱、谷子、黍子、大豆、小豆、豇豆、黑豆、芝麻、蓖麻……除了这些,还有的人家种烟草、麻、花生……在这些里面,高粱还分高秸高粱和矮秸高粱,高秸高粱是不“饱打”(产量少),但是秸秆可以用来编席子,我们小孩子还常拿来当棍棒舞弄,而且磨出的高粱米也更好吃;还有一种散穗的高秸高粱,米是粘的,我们那里叫“糜子”,打完粮食之后的穗子可以用来捆笤帚;矮秸高粱产量高,但磨出的米不好吃,一般都用来卖钱。我挺怀念那个时候,夏天可以钻到高粱地里找“乌米”吃,秋天了,高粱杆嚼起来也比玉米杆甜得多,而且站在高处一看,白的、红的、黄的、绿的……一片挨着一片,相互交织在一起,真的像五彩锦缎一样,不像现在,不管什么地方都是玉米,玉米,玉米!单调,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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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么高的玉米地里,太阳是直射不着了,免了灼晒之苦,但是一动玉米秸,但玉米蓼上干掉的花粉、瓢虫、一种不知名的黑色小虫子以及虫子的粪便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人一脑袋和一脖梗子,也不知道是这些东西混合了汗水后对人皮肤有刺激,还是那些虫子在趁火打劫地咬我,反正脖子上不时感到一下刺痛,很不舒服。不止如此,胳膊上不玉米叶子划出了密密麻麻的一道道红印子,或许是玉米叶子有毒还是什么原因,这些印子都“苍”了起来,被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疼。
本来我早晨还暗自得意,觉得自己这回经得住考验了,手上没起泡。上午干了一个多小时,觉得握镰刀的右手小手指头有点不太对劲,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鼓起了一个泡,却又不破,碰到镰刀把的时候就歪在一边,你张开手,它又慢慢立起来,非常气人。这时我开始后悔应该戴副手套了。没办法,事已至此,就这样吧,握紧镰刀加紧干活,倒也感觉不到水泡的存在了。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伸开手一看,无名指的内侧又挤出来一个,我才意识到应该经常松松手,让血液循环开来,不然怕是水泡一个连一个地冒出来。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策略起到了作用,反正从此到我回沈阳,手上的水泡家族再也没有增加新的成员。
虽然我的肉体对于这些要有个重新适应的过程,可是在心理上对这些却并不陌生。当初我让下定决心要逃离农村,逃离土地的,就是这些东西。我十多岁的时候,和大人一起下地,为这些血道子和水泡苦不堪言的时候,我父母和我说:“你可要想好了,将来要是念不出去,这一辈子都干这样的活儿!”那时我就暗下决心:我一定不能这样过一辈子!原来我以为只有我这样,前两年和高中同学聚会,大家酒酣耳热闲聊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些现在已经是私企老板、主治医师、大学教授、公务人员的“精英”们,原来都这各自的生命里或早或晚有过这样的时刻,被农活和土地折磨得不耐烦了,才下定要考出去的决心:学习再难再累,有干农活难干农活累吗?至少风吹不着日晒不着雨淋不着,怎么就不能学习好呢?
是的,农活,可能是这世上最苦最累的一种劳动了,以致于从事它的人形成了一种在以享乐为人生第一要义的现在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价值观,那就是:人生来就是要吃苦的,要劳动的,只有这样才能积累财富,只有这样积累的财富才是正当的,只有这样的人生才是有价值、有意义、值得尊重的!如果一个人好吃懒做,不管你多么聪明,都会被人鄙视。一个现成的例子就是我的太爷爷,他按说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又会享受生活,可是,却是远近闻名的一个笑柄,让全家人因为他而抬不起头来,连他的老婆孩子都瞧不起他——如果放到今天,估计我太奶奶和他离八遍婚了,既然活着的时候没法离开他,那么死后,说什么也不愿和他葬在一起——这就是我太爷爷这个“二懒将”被人嫌弃的一生!
说起这个,我想起了在许多写农村题材的现在作家那里,农民一直是下流放荡的代名词。我们常见到这样的情节:一个女人当街露着白白的胸~脯奶孩子,一个路过的男人看见了,立刻直了眼睛,于是两个人干柴烈火不可收拾,当下就进到屋里或者高粱地里或者草堆里甚至就在当街上交~媾起来,和猪狗没有什么两样!这样的情节无疑很符合一些城里人对于农村和农民的想象,但和实际情况却差着十万八千里。如果这个作家没有农村生活经验是出于意~淫才写下这样东西,那还可以称为无聊;如果他本人就是农民出身,却出于为了迎合城里人的猎奇心理去写这样的东西,那他简直就是无耻,让人瞧不起!我不是说农民的道德水平特别高,个个都是柳下惠,既然是饮食男女,就难免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发生。但是,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我们中国是靠道德来约束人的,而道德的效力只有在像农村这样的熟人社会才能发挥最大功效,因此,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使人们想有越轨的行为,也会收敛很多。你固然可以说,生命是我自己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可是别人不那么看,你一个人行为不检,影响的是全家甚至全族全村人的声誉。在熟人社会里,一旦名声坏了,生存就变得非常困难,起码孩子想成个家都变得困难了。也就是因为我太爷爷懒,所以我爷爷他们这一辈就特别勤劳能干,简直是苦干蛮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洗刷掉老辈儿给自己和子孙后代留下的不好的影响。
吃苦耐劳,到底好不好呢?我们现在富足的时间还太短,所以无法对这样一个流传了几千年的思维习惯进行恰当的盖棺定论,我也更没能力做出一个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结论来。不过,我的个人体会是,人是一个很奇怪的动物,有时明明你成功逃离了一个环境,走过千山万水后才发现,那个环境里的许多习气就在你身体里,甩也甩不掉!不要说我这样的无名之辈了,举个众所周知的例子吧,作家路遥,他是从农村出来的苦孩子出身,他的《平凡的世界》我认为是对中国农民的性格特点描摹最准确的,在我们一般人的想象中,写作,是多么高雅、超凡脱俗、没有人间烟火气的行为,可是,在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里写到他创作《平凡的世界》时,用的字眼却是:“严峻的牛马般的劳动”!听起来好像他不是一个作家在创作自己最重要甚至可能传世的作品,倒像是一个与天斗与地斗的老农民要种下自己的庄稼!
真是一天是农民,一辈子都是农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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