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怎么样了?”
“在等。”
母亲的回答只有两个字,简短无奈。
我揣测着手机屏幕前母亲的表情,是平静还是悲戚。
外公在等,等待死神温柔的牵引,等待灵魂脱离这衰老病痛的身体,漂浮在没有忧愁的自由天空;亲人们守候在他的身旁,同样在等,等待至爱的丈夫、父亲、爷爷安然离去,等待那皱紧的眉头缓缓舒开,从此再也没有煎熬缠绕。
而我,在万里之外的伦敦。海德公园的清晨宁静美好,不下雨的英国有着干净澄澈的天空,抬头望去,湛蓝如海,朵朵白云很低很低,仿佛触手可及。手机任何轻微的震动都会将我从隔世的错觉里拉出,我也在等,等待一句告知,一个预示着生命终结的短句。
我坐在海德公园的九曲湖畔,眼前的风景四十多年前,已到中年的外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着小女儿的降生,是如何在产房外踱着步子,抽着一根根烟,直到传来那声清脆的啼哭,我在心里描摹着那样的场景。
而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在我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母亲又是如何在老屋子里安静地坐着,听着年迈的父亲虚弱的呼吸,慢慢变得模糊,直到停止再没有生机。
从守望新生到迎接死亡,中间不过隔着四五十年的光阴,角色竟发生了这样大的转变。
外公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对于子女,不会有言语上多么温暖动人的关怀,对孙辈也没有平常老人的热烈爱抚,只是淡淡地舒心地对我们笑笑。就连三年多前我被清华录取,相比较爷爷的喜出望外、大摆筵席,外公也只是将笑意延伸到眼角,就代表着他最大的快乐和满足。
母亲说,我一直是外公最大的骄傲。很惭愧,我关于外公的记忆少得可怜,儿时节假日在老家的短暂停留,长大外出求学后愈发减少的返乡探望,都只留着零碎的画面存于脑海。
小时候和表哥一起玩当时流行的电脑游戏,武侠的背景设置,模拟出来一个完整的时代和人生。我们玩得起劲,紧盯着下一个任务需要完成的时间是游戏设置中的“春节”。
我焦急地问道:“哥哥,还有多久才过年啊?”
还没等哥哥开口,一直坐在旁边的外公突然出了声,“过年啊,还要四十九天。”
我们听到外公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笑得前仰后合,那年的我八九岁,表哥也不过才十二三岁,
外公的眼神里是一种带着绝望的茫然、不知所措,随后默默地离开房间。从此他再也没有在孙辈的对话中“插过嘴”。
现在回想起来,他一定是很不容易才能从我和表哥的对话里捕捉到能听懂也能回答的字句,便迫不及待地讲出了口。只怪我们当时年幼,无法体会一个老人与新世界沟通的渴望。
当初的单机游戏早已过时,被各色网游取代,我和外公也一起度过了很多个大年初二。
因为英国的交换学期早早开学,我只能独自在海外过年。记忆中,外公总是把过年的日子记得特别清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掐着手指数着哪一天能一大家子都团聚。今年,他的期待里多了一些遗憾,因为他等不到那个让他骄傲的外孙女回家过年。他一定不知道,那个多年前顽皮嘲笑他的小外孙女,那个跟表哥把他闹出的笑话讲过无数次的我,此时此刻有多么希望可以再听他说一次话,多想耐心地跟他讲解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然后静静地聆听他缓慢的低沉的嘱咐。
“外公走了”
我打开微信,看到绿色对话框里这四个字冰冷刺眼,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复母亲,这个时候,说任何的话都显得不合时宜,无法说一句“节哀顺变”去安慰,更不能只打出“嗯,知道了”好似敷衍,这是我第一次在与母亲对话时斟酌合适的语句,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回答。
我相信,另一头的母亲一定明白远在海外的女儿此刻的心情,我们都花了太多时间做准备,准备去面对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刻,也看过太多关于死亡的格言与故事,熟记那所谓的必然性带给我们的理性解答。只是当它真实发生在至亲的人身上时,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被伤痛打得支离破碎,来不及也没有气力去整理。就算清楚外公年近九十已是人间高寿,此时离世也是符合自然规律的功德圆满,就算我们之间共同的回忆少之又少,甚至没有过一次倾心的交谈,就算有千山万水相隔,八个小时相差,外公的呼吸戛然而止的刹那我的心也是狠狠颤抖着的。血脉相连,原来是如此的紧密不可割舍,所以才会有这样纯粹的悲痛在心里漫溢开来,我想此时的母亲应该也和我一样。
我抬起头,朦胧的视线中看到九曲湖畔,白发苍苍的老人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拿出面包片喂着天鹅和不知名的灰色水鸟,微风轻轻拂过天鹅雪白的羽毛,拂过湖面漾起涟漪,老人转过身看着我,淡淡地舒心地笑,在他眼里,这个微笑着泪流满面的东方女孩一定正在经历着什么,他不知道,但他懂得。
写于20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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