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真的很想念三柳。”
在将要拆除的破旧学校里,那一片灰暗中,面对着废弃围墙前仍旧葱绿如洗的柳树,川生的思念被带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今天也来晚了。”尚且年幼的川生直直地站在柳树下,在躲那正午不留情面的骄阳。看着眼前出校门的人潮逐渐零落,川生的心里总会很害怕,怕不会有人过来接他回家。
“你家里人还没来接你吗?”奇怪的声音从头顶的柳树上传来,川生追寻着声音抬头望去,眼前茂密的柳条之中,黑色长发蔓延而落,发丝就将要触碰到川生的面颊。
“啊!”川生被吓的连连后退,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柳树旁的围墙上。
“哈哈哈。”柳树上的奇怪声音笑起来,连带着整棵大树都像是在微风中一样颤动,“没想到一个人等家人的小孩居然这么胆小。”
川生紧靠着墙壁,顺着那如同釉色一般在碧绿流淌的乌黑,看见了一个似有似无的身影倒挂在柳树的树枝上,就只用白裙藏起的小腿挂住那略显纤细的枝丫。
就在这时,家人着急的身影映入川生眼帘。顾不上多想,他奋力迈开腿向着家人奔去,知道抓住那熟悉的衣角才稍稍松了口气。
回头望去,树上那白色人影依旧好似那雾气一般虚无缥缈,但不知为何,川生感觉到那人正在朝着自己招手,招手着在道别。
那之后,川生总能感觉到在柳树上瞥见她的身影,在川生如往常一般等待家人时,她也总会在柳树如川流一般的细碎绿色中和川生一起聊天,一起度过那短短的,曾经令川生害怕不已的时光。
从一开始的害怕,到后来的熟悉。川生虽然从没有见过她的真容,但是却从她的声音中得到不少的安心。
“你听说了吗,树上的妖精会推下爬上树的人。”不知从何开始,学校里就开始流传起这样的流言,“对啊,听说上一次摔下树的人就是在树上碰见它们了。”
从那以后,川生看着身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远离围墙边那棵最高大的柳树。回想起来也许就是某天中午,高高低低的身影围绕着柳树旁的空地堆叠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是从那时就能听见厚重柳条里藏着的微弱声音。
“她会是妖精吗?”川生看着比之前好像要近一些的柳枝,却始终没能将这句话问出口。那留在学校的最后一天,川生努力踮起脚尖仍旧够不到那最矮最矮的叶片。
“你要走了吗。”从茂密枝叶中伸出一只白净的手,轻轻握住了川生的指尖,“那也不要忘记我了。”
在那之后的远走,无论是在公交车上摇摇晃晃的清晨,还是在教室窗外的陌生城市,总有一些时刻能勾起对柳树上那个人的回忆。
“都是假的吧,我一个人的自娱自乐罢了。”每当在夜里出神的时候,川生总会怀疑起小时候的自己,感觉一切都是他在滋长的害怕中翻涌出的幻想。
但是那一天从柳树的密叶中透露出的约定,川生却不想当成虚假来遗忘,哪怕是变成对自己的慰藉也足以。
所以有那么一个春天,川生从繁重的学业里逃离出来,回到了小时候那仿佛大的不得了的校园。只是三两步路,川生就找到了那熟悉的地方。
斑驳的围墙苔痕丛生,校内翻新过的路面却比原先更加简单朴素。顺着短短的道路,川生走到了原先的柳树下。
只是稍微抬手,川生便够到了小时候只能遥望的柳叶,轻轻揉搓柳条,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亲切感。
有微风自柳树的那一方吹来,树叶的清香混杂在风里,轻触脸颊就像要剥去那即将痊愈的伤疤。风中似乎传来隐隐的铃声,又像是来自于心里那遥远的回忆,如同魔法一样在渐渐生效。
突然,手上传来一阵凉意,记忆里那一天伸出的手就正在紧握着他的手。沙沙作响的柳叶声充斥了此时此刻的宁静,透过那摇晃着的额前头发,川生见到了在记忆中开始清晰起来的白色身影。
像是被风吹下的细叶,像那飘摇不定的纸飞机,又像那缓缓在空气里盘旋的飞雪,白色的衣裙从眼前昏暗的绿意中渐渐融出,黑色长发四散在空中,如那被风撩起的柳枝一样飘扬着。
“女孩都是这么轻的吗?”川生伸手去接,那树上的女孩便轻轻地落入他的臂怀,那乌黑的长发几近垂至地面,“还是说,真的会是妖精?”
“你终于回来了。”怀中的女孩静静地看着川生,那熟悉的声音仿佛带着他回到了小时候,那在柳树边静静等待着家人的日子,“很久没人跟我说过话了。”
女孩说着就从川生的臂弯中跳下,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突然,她用手指向学校教学楼的另一侧,转头对着川生堆出满脸的笑颜:“你能带我去那里看看吗,我在树上看不到那一边。”
“那一边吗?”川生正努力地回想着校园里曾经的风景,却直接被女孩牵着手带了过去。这时才猛然回想起来,那些曾经在那一边玩闹过的点滴。
“每天我都能听到你们的笑声,在那一边。”如同鸟儿掠过枝叶一般,两人慢慢地越过人声寂静时,来到了这同属于两人却不同模样的回想。
杂草丛生,枝藤蔓绕,似乎如今的孩子们再没将这里当做课间玩乐的地方,那些老旧的设施或许早已经比不上现在,但在她眼中,这些都是难以想象的美好。
跟随着她穿过杂乱的荒地,笨拙地一起拿回那些锈迹斑斑的记忆,在明艳得有些恼人的春天,川生原本平静的内心也好似跷跷板一样回转起来。
最后,在叮当作响的铁门前,女孩紧紧握着栏杆目送着川生离开。她把脸藏到双手之后,问着川生:“我叫三柳,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我叫川生。”川生看向紧贴在铁门上的三柳,似乎是想起来了初遇时的情景,想起了那时候紧贴在围墙上不敢动弹的自己,于是也忍不住像当时的三柳一般笑了起来。
回归的,仍旧是那一成不变的生活。川生去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时钟仿佛一直在滴答地响,搅扰得他暗暗的心神不宁。
学着越来越像大人一样生活,川生一脸严肃地拍完证件照,满身疲惫地入睡,再又是意识模糊地醒来。每当他看到绿化带里的树木,总会感觉陌生,在这同样陌生的城市里就算是把美梦咀嚼也是食之无味,吐出了满口的血液与钢铁。
虽然不知道居住在柳树上的她怎样,但川生还在期待着二人再见的那一天。就像之前一样,三柳对着即将离开的他,说的仍旧是那句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回程的列车上,川生蜷缩在座椅里,看着日暮的茜色匆匆完结,玻璃上倒映而来的侧脸似乎是有千言万语,窗外的树木颜色鲜明,鲜绿枯黄带着红茶深处的黑紫。
不知为何,越靠近儿时居住的小城,川生就越是感到烦躁。那长久以来维系出的安心感似乎正在渐渐褪色。
稀疏的路灯竭力地驱散黑夜,川生在摸索中翻过更显矮小的围墙,那星夜下的柳树,似乎是披戴起洁净的婚纱。
“三柳。”川生轻轻地呼喊着她的名字,但是却迟迟得不到回应。毫无生气的夜风吹过,将云蘸满了繁星闪烁的天空。
越发昏暗,也顾不得什么妖精推人的传言,川生奋力地爬上柳树,刚用手紧握住三柳曾经待过的树枝,他就看到那一身白裙的女孩正躺在树梢处,仿佛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你都已经听不到我声音了吗。”言语似乎是从柳树的每片枝叶传来,就像是满挂的风铃一般,萦绕在川生的身旁。
“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是不是妖精啊?”
“你也一定听过了吧,我是把小孩子推下树的妖精。”
“其实不是的,我是被这些传言‘生’出来的妖精,只是因为人们需要一个‘妖精’来吓唬小孩子们,让他们......”
“让他们不要在来爬树,其实这就是我。”
“看来没有人会相信树上的妖精了......传言消失了呢......”
“在你心里,我也早不是那个伤害小孩子的恶毒妖精了吧。”
那一夜剩下的,只有川生记忆不清的哭声和柳树枝叶擦出的哗哗声,还有从不适应时过境迁的她对自己的越来越凌乱的低语。
看着如今即将被拆除的老旧校园,川生那回转起来的内心仿佛又再一次平静下去。向着那高大柳树道别,就算是毫无意义的道别。
“我真的很想三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