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6日,父亲哥哥的外孙结婚,请我们全家喝喜酒。提起我大伯,我得从我太爷爷讲起。因为我们家挺具传奇色彩的,所以我决定花一点篇幅把家谱介绍一下。
太爷爷祖籍江苏启东启四,本是拥有几十条船的渔老板,后来因为打官司卖光了家产,我觉得他是一个为求公平不惜一切代价的血性汉子。
太爷爷生有两男两女,破产后在生活难于维系时把两个女儿都送了人。我爷爷是老二,据说十四岁就离家讨生活,一度曾在与启东相邻的县城-海门的关帝庙前要饭,后来去上海学生意被东家看中将女儿许配给他,以后的生活才好起来。
我对爷爷的大哥没太多印象,只记得五六岁时跟外婆和母亲去喝过喜酒,大爷爷家住上海川沙乡下,家里有牛和马,去喝喜酒的人都睡在地铺上,人挤人,人很多,也很吵。后来就再没来往过,据说是死了。
我爷爷应该是一个很负责任的哥哥,在自己发达后就开始寻找两个送走的妹妹,她俩都被送在海门县城,我怀疑爷爷年少时在海门要饭,很可能也是为了寻找妹妹。工夫不负有钱人,爷爷如愿以偿把两个妹妹都找到了。可爷爷对妹妹的感情大概和我认舅舅的心情是一样的,找到前,满怀美丽的想象,找到后,却都是扔又扔不下亲又亲不起的尴尬情怀。
爷爷的大妹妹是我的外婆,小妹妹我称为姨婆,也是我大伯的亲妈。爷爷和前妻生有一子一女,后来娘仨均死于痨病,娶了我奶奶后没有生孩子,就过继了姨婆的大儿子,即我的大伯,后来又从孤儿院领养了我父亲。
爷爷和姨婆的关系比和我外婆更亲些。我前面说过,爷爷之所以和二妹亲上加亲是看中我外公的贫雇农身份。爷爷特别配合各种政治运动,主动做了很多迎合形势的事,如积极上交金银珠宝和收藏的古画、顺水推舟让父亲去江西支内、促成我父母和姑夫姑母的婚事等……
爷爷的努力使父亲在填家庭成分时可以填“小业主”而不是“资本家”,也保全了他自己一直平安活到九十六岁。下面说说爷爷的两个妹妹。
外婆的养母是南京人,丈夫是清兵。清军其实也有抗日的,只是随着清朝的灭亡死在战场上的抗日战士便都成了毫无意义的炮灰。外婆未曾见过的养父便是这样一个炮灰。不过外婆的养母挺有钱的,在南京大屠杀时逃到海门还可以开一个丝线店,至于她为什么没有再嫁人而是领养了我外婆,我不得而知。
外婆说她小时候一天都要换几身行头,穿的都是真丝。可惜她十四岁时养母就病死了,财产也被人家抢走,外婆嫁了上海银行的一个小职员,可她没有珍惜生活,不知怎么染上了大烟,因此连同女儿一起被赶出了夫家,而这女儿后来被我外婆在烟瘾发作急需用钱时卖掉了。很多人对我外婆感到不齿,包括她二哥,我的爷爷大概也因此看轻了她。可我觉得比外婆更该谴责的应该是她的前夫,怎么可以连女儿一起赶走呢?那孩子据说还很小很小啊!
一失足成千古恨。外婆穷困潦倒后嫁给我外公,领养了我母亲。也许是因果报应,母亲和外婆感情一直不太好,而外婆放在心尖上的我最终也辜负了她。多年前,我写过一篇纪念外婆的散文,我准备把它放到这一篇后面作为这个系列的补充,这里就不多说了。
我姨婆送给了谁家,我没有听我父母讲过,他们也不太爱讲往事,我所写的,都是我以前零星听说,还有就是这次喝喜酒父亲和大伯还有姨婆的小儿子相聚时的回忆。
领养姨婆的人家,想来没有外婆的养母条件好。姨婆是跑单帮的,没有结过婚,但十四岁就生了第一个孩子。所谓跑单帮,就是从我们这里背了货贩到上海,再从上海背货回来卖。姨婆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孩子的父亲不是同一人,听说都是她跑单帮认识的相好,有的未婚有的已婚,但无一例外,姨婆生的孩子都没要他们负责。对于这点,大伯他们羞于提起,但我却对姨婆充满了敬佩与好感,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女权主义践行者。
姨婆巾帼不让须眉。论能力,论胆识,论对时局的判断,别说我外婆,就是我爷爷都望尘莫及。姨婆独自养活四个孩子,竟然还有余钱买几亩地,不过,临近解放时她把地全部卖掉了租住在城镇,使她和自己的孩子都成为光荣的无产阶级,而且都是吃商品粮的。我想,姨婆作出的这些决定,绝对和她跑单帮消息灵通有关,而且,她一定是一个关心政治而不是只知闷头发财的人。
相比姨婆,我的外婆却是毫无生存能力,不会判断形势,就像浮萍一样随风飘的人。外公善良又窝囊,对外婆言听计从。土改的时候,外公本来可以分得两间房,可外婆说要一间好了,另外再要些地,不然只有房没有地靠什么吃呢?可没几年土地收为公有,外婆是白白放弃了一间房而已。
而且,一开始外婆和姨婆一样在城镇租房住的,是外婆贪图土改分房,才和外公一起到了临近县城的农村,后来却使我们家很多年都像红楼梦里的刘姥姥一样,老是去姨婆和爷爷家打秋风。
这次大伯的外孙结婚,也请了我妹妹,可我妹妹不愿来喝喜酒,也不肯送礼,原因就是她想起小时候跟外婆去姨婆家打秋风时受的冷遇。老公觉得妹妹这样很失礼。可我觉得这些年和大伯家来往多的是我们,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儿子和大伯的外孙是同学,两人关系特别好,而且大姐夫是个热心人,别说对我们家,就是对普通同事都常有帮助,所以我们也乐意和他们相处。而妹妹一直在上海,和他们没有任何联系。我对老公说:要维护人情的是我们,确实不关妹妹的事,如果你觉得妹妹不送礼有碍我们面子,那这份礼金也应该由我们来负担。后来老公也同意我的看法。我和老公常常因为观点不合而争执,可也有很多时候能达成共识。
我妹妹不吝啬,但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人。其实她就是送了礼金,姐姐家也会还的。姐夫那么客气的人,这次婚宴花了二十多万完全是有准备的,收的礼金尤其是没去喝酒的都还掉了。可是妹妹偏不愿意做那假模假样的形式。她的特立独行不容于世,但毕竟是一种真性情,所以我必须理解。但我也理解当年的姨婆和大伯的妻子在我们打秋风时偶尔不给好脸色看。试想,在那样一个年代,即使他们的条件比我们好很多,可毕竟也不是富贵人家,凭什么非得白白资助我们呢?
要怪就怪那个年代,同样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分三六九等,为什么他们有粮本而我们没有,他们有资格买白米和白面而我们只能吃大麦和玉米饭。
我大伯是乡医院的医生,我婶婶是一个裁缝,我每次去他们家,都看到婶婶在忙着缝衣服,而她的脸永远是苍白和疲倦的。人家挣钱真的也不容易。他们也有两个女儿要养。婶婶后来六十岁左右就过世了,应该也和长年过于劳累有关。
姨婆四个孩子中最看重的应该是大伯,她忍痛把大伯送给自己的二哥是想让大伯去继承我爷爷的财产。爷爷纵使把大部分家产交公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在上海还有两处房子,还有每月八十多的高工资。可是姨婆的算盘落空了,爷爷后来变得极其自私,只顾自己,根本不为孩子考虑。
爷爷除我父亲和大伯,还有一个养女一个养子是我奶奶婚前领养的,(奶奶嫁爷爷前本打算独身的)可她后来成了一个怪脾气的老太,对自己带来的子女也没有什么爱意。她的养子十几岁时私自做了个木箱出去替人擦皮鞋,爷爷奶奶嫌丢人,找关系花钱把他送去劳教,后来又拒绝再认他,使这位我从没见过面的大伯伯在安徽某煤矿贫困一生。
而姨婆生的大伯,因为一直想逃回生母家被爷爷认为带不亲而送了回去,虽然后来每月给姨婆五块钱直至大伯考上中专,但基本上是不承认这个儿子了。我的父亲是爷爷的政治投资,被叮嘱要安心在江西扎根,也算是被放弃的。
爷爷最看重姑母,因为姑夫是GCD员,有政治优势。姑母怀孕期间姑夫出轨,爷爷却责备姑母。姑母一生任劳任怨服侍姑夫,六十多岁时死于血液病。姑母的病如果不小心割破手指就会出血不止,但姑夫却借口吃惯了姑母做的饭让她天天劳作。姑母死后不到三七,姑夫就让亲朋好友给他介绍对象。现在我们和他们家已断绝了往来。
相比爷爷,姨婆对子女才是贴心贴肺的爱。她为每个子女都考虑得很周全。她是通过什么办法做到的我不清楚,但她大女儿进了郑州一家国企,二女儿去了南通的国企,小儿子下乡是下在离家几十里的乡下,在那个年代算是没吃太多苦的知青,而且五年后也去了郑州进了大姐所在的单位。
可是姨婆和婶婶的关系很不好,最后都没让大伯养老。姨婆信佛,常年吃素念经,一直活到近百岁,她的遗像看上去真是仙风道骨气宇非凡,可和儿媳妇就像前世对头今世冤家,以至于婶婶过世时堂姐和我抱怨说她妈是被奶奶气死的。而在我心里,其实姨婆和婶婶是一类人,她们都勤俭持家节约异常,她们怎么会如此水火不容我真无法理解。
婶婶病死前姨婆就去了郑州大女儿家,她发誓再也不回儿子家,后来果真说到做到。姨婆和大女儿只差十来岁,大女婿过世后娘俩作伴都活了九十多岁,总体来说这一生也算圆满。
爷爷兄妹几个,开始时最有情义的是我爷爷,小小年纪就想担起一个家族的重担,可是后来他的子女跟走马灯似的,在他心里却留不下一点情感。爷爷拒绝父亲为他送终,因为我父母外地人的生活方式和他上海人的习惯格格不入,他选择了和姑母的儿子一起生活,但姑母的儿子们没有一个成器的,他们讨好爷爷,为的是继承房产。爷爷临死时的状况,我们因此也不得而知。
卖掉亲生女儿的外婆,看起来是最无情的。可是当年十岁左右的大伯带着小他两岁的我父亲去寻找亲妈后被爷爷送回了姨婆家,甚至我的父亲都被爷爷寄养到了姨婆家。父亲小小年纪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吃素拜佛的姨婆在五十年代艰苦的岁月中对孩子们难免厚此薄彼,父亲常常饭都吃不饱,而他最能感受亲情的地方却是我的外婆,他的二姑母家。外公外婆待父亲都是极好,家里难得有个荤腥外婆还要背着母亲留给父亲吃,遇到端午立夏这样的节日,外公也要把大人不舍得吃的粽子、煮蛋送到父亲学校去。
艰苦的岁月里,大人心里有所取舍,孩子们却是亲密无间。这次喝喜酒,姨婆的小儿子从河南郑州赶回来,千里迢迢给我们带来礼重情也重的铁棍山药,我也请大伯和小伯一起到我们家吃饭,让他们兄弟仨聚聚。饭桌上,他们激动地聊个没完,大伯回忆带父亲找亲妈的情景,小伯回忆跟大哥小哥去钓鱼的事情。
谈笑间,岁月从清朝流过民国,一直流淌到现在,一个家族的历史,就像一部传奇,可身在其中的人,日子却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其中的甘苦,绝不会像他们聊的,或者我写的那么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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