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原处吸烟,轻轻扭动大脚趾——而且趁其他人继续聊天和他自言自语的当儿,他按照自己每到一地始终坚持的做法,试图揣摩这人或那人内心显而易见的意愿。他将小心翼翼地坐在参与对话者的躯体内,宛若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这样对方的胳膊肘成为供他倚靠的扶手,他的灵魂将舒适地融入对方的灵魂。
这是一个充满先知箴言、预感以及神秘组合的世界;一个实际上比最抽象的梦境还要鬼魅丛生的世界。在搬入她的躯体以后,他发现里面的一切并非完全陌生,却有许多让他吃惊不已的东西。他就像一位拘谨古板的旅行者,会对遥远异域的民俗风情感到惊讶:日出时分的集市,赤身裸体的孩子,持续不停的喧嚣,大得离奇的水果。这位懒散、平庸、时年四十五、失去唯一儿子的女人,陡然活转过来。丧子使她两肋生翅,眼泪使她恢复青春——至少以前认识她的人这样说。对儿子的思念,在她丈夫心里郁积成疾,在她心里却燃起日趋炽烈的热情。说这股热情溢满她的身心并不确切,不,它大大超越了她灵魂的范围,甚至似乎将那两间租屋的荒诞变为崇高。惨剧发生后,她和丈夫从那条大街宽敞的公寓搬到这里。现在她看待自己的所有朋友,仅凭他们对她的丧亲之痛感受如何,同时,为了更加缜密起见,靠回忆或想象雅沙对这个或那个人的看法继续她与人的交往。她的心被活动的热情和对充足反应的渴望牢牢攫住。她的孩子在她体内生长,竭力挣扎着想出来。由她丈夫和别人新近组建、旨在让她丈夫和她自己有事可做的文学圈子,在她眼里仿佛是她那诗人儿子死后获得的最高荣誉。恰恰是在那刻,我跟她初次照面,而且颇觉惶惑,因为这位体态丰腴、兴致极好、两只蓝眼睛亮而有神的矮个女人在与我初次聊天之际,泪水倏地夺眶而出,恰似一只液体漫到边缘的水晶容器没来由地突然裂开一般。然后,她将闪烁的目光依然对准我,笑着,啜泣着,开始一遍遍地念叨:“天哪,你确实让我想起了他!”
诗与悼亡我们后来几次见面时,她谈到儿子,谈到有关他去世的所有细节以及眼下梦见他的情景(仿佛已怀他多时,像肥皂泡似的微微透明),我觉得她的话既粗俗又无耻。当我间接获知她提及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损失,我没有以相应的共鸣附和她,而仅仅是转换话题了事,她对此“有些伤感”时,内心更加恼怒不已。然而,很快我注意到,像这种让她得以活在世上、不致因主动脉猝然破裂而死去的悲哀,正开始不知不觉地使我深陷其中,并且对我提出要求。你知道某人递给你一张珍贵的照片,满怀希冀地瞅着你时那特有的姿态,而你,在虔诚地久久凝视照片上那张露出率真的微笑、全无轻生之念的脸以后,故意拖延归还照片的时间,故意磨磨蹭蹭地伸出手,并且投去眷恋不舍的一瞥,交回照片,似乎及早将它脱手会显得失礼。
我和她没完没了地重复这一动作。她丈夫将坐在屋角灯光下明亮的书桌前工作,间或清清喉咙。四下静谧无声,一切都不对劲。我盘里残留的果酱和烟灰混在一起。随着她越发起劲地继续谈论去世的儿子,他的个人魅力变得越来越小。哦,不,我跟他之间没有多少相似之处(远远少于她暗自猜测想象的那些由巧合所致的外部特征的类似性,再者,她另外发现了一些并不存在的外部特征——其实,我俩内心与外表的相似之处几近于无)。如果我俩曾经相遇,我甚至怀疑我们能否成为朋友。作为一名诗人,他在我看来过于虚弱。他对诗歌只是浅尝辄止,正如成千上百个与他同一类型的聪明的年轻人一样。倘若他们能在某一领域显露才华,那将是在科学界或行政部门,抑或干脆是在有条不紊的生活中。他的诗歌充斥着大量时髦的陈腔滥调,歌颂他对祖国的“悲怆的”爱——叶赛宁笔下的秋景,勃洛克描绘的沼泽地带烟雾弥漫的蓝色……粉末似的白雪,落在曼德尔施塔姆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木料铺砌的建筑群上以及涅瓦河畔的花岗岩护墙上。时至今日,普希金的胳膊肘留在上面的印痕依然依稀可辨。他母亲将对我朗诵这些诗歌,因为心绪烦乱念得不顺,那犹如腼腆羞怯的小学女生似的稚嫩语调,压根不适合那些染上悲剧色彩的疾行如飞的音步。去世人本人当初肯定带着一种自己全然不察的单调节奏背诵这些诗,鼻孔膨胀,身体摇晃,沐浴在一种抒情式骄矜的怪诞的光辉里,过后他随即消沉下去,又变得微贱、孱弱、内向。蛰伏在他喉咙里的是铿锵有声的修饰词——不可思议的,冰冷的,美丽的——他那一代年轻诗人趋之若鹜的修饰词。他们全有一种幻觉,以为那些深奥冷僻的词儿,散文体词句,甚或表现力贫乏的词儿,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循环,眼下,当用在诗里时,正从相反的方向返回,获得一种出人意料的新鲜感。
诗与悼亡我向他母亲隐瞒了自己对他的诗的真实见解,出于礼貌被迫吐出的几声含混不清的恭维,却被她视为语无伦次的狂喜的迹象。她喜不自禁、热泪盈眶地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她去世儿子的最好的领带,一件波纹绸质地的老掉牙的货色,刚刚熨过,上面一家著名但不高雅的商店的标签仍然清晰可见。我很难想象雅沙本人曾经系过它。作为对她让我与其分享的每一样东西的回报,作为对她向我详实描述她的已故儿子,他的诗歌、神经衰弱、亢奋以及他的死的回报。
每当我听到或读到最近流行的幼稚无聊的话,有关“时代的症状”以及“青年的悲剧”之类的蠢话时,就会产生一种腻味恶心的感觉。再者,因为雅沙的悲剧没能激发我的热情(尽管他母亲认定我心里在燃烧),我兴许已经身不由己地陷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弗洛伊德式腐臭的“深度”社会问题小说之中。在我发挥想象力、用脚趾触碰水坑表面薄似云母的浮冰之际,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诗与悼亡我甚至会想象将自己的作品誊清,交给那个失去儿子的女人,采取了一种坐姿,好使那盏灯从左侧照亮自己的命运之路。
我和她儿子几乎同时进入的南方大学,只是我不认识他,虽说我俩准已照过许多次面。学科的不同——他主修哲学,我研究纤毛虫——减少了我们交往的可能性。倘若我现在重返往昔岁月,仅仅在一方面得到充实——对当今的清醒的感觉,一丝不苟地追寻我那些首尾相叠的所有足印,我定将注意到他那张快照上如今看起来很眼熟的脸。你以为自己正随身携带时下的违禁品重返过去的时光,这本身是一桩趣事。至于在出人意料的场合,邂逅今天的相识,他们如此年轻、清新,由于一种清醒状态下的神经错乱而没有认出你,这又该是多么荒诞不经。这么着会有一个女人,比如说,一个某人自打昨日以来一直爱慕的女人,她以一个少女的形象出现,正紧挨着他站在拥挤的车厢里;而一个十五年前在街上向你问路的匆匆过客,眼下与你同在一个办公室里共事。在这往昔纷乱的人群中间,只有约莫一打的面庞将体现此种时代错误的重要性:被王牌的光辉改变形貌的小牌。接着,一个人能多么自信地……不过可惜,即使你碰巧在梦中进行这一次回溯旧踪的旅行,之后在往昔岁月的边缘,你目前的领悟力完全失效,而且在由梦魇的笨拙的道具管理员草草拼凑的教室环境里,你再一次不了解自己的课程——身边是所有俱已忘却的旧时学校形形色色的痛苦挣扎。
聊天直至最后一刻,属于我自己却不被我理解的太阳,将他们一齐照亮,同时借助同样猝然闪现的光芒将他们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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