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猫言
一
在我们乡下,小孩子从小就会被教育不可以踩门槛,因为门槛“有神”。
关于禁止踩门槛的由来,全国各地说法不一。
有的说是因为古代卖春女子常脚踩门槛揽客,踩门槛于是成了不正经的标志。有的则说是由于门槛具有遮挡污物和避邪的作用,能将一切不好的东西,特别是那些鬼怪拒之门外,确保一家人的平安幸福。
古语也云:勿踩阈,勿跛倚,勿箕踞,勿摇髀。
而关于能否踩门槛,我奶奶余老爷却不置可否。老爷是我们村里人对她的尊称。在我们巫蛊之风盛行的乡下,老爷是对神明的尊称。只有真正通灵的人才能被冠以如此殊荣。
她只后悔没有帮到那个疯女人。
毕竟那事儿超出了老爷的业务范围。
二
我们村的祠堂旁有户人家。那人家的建筑还保留着村里老建筑的特色——沉重的雕花木门,底下砌着高高的门槛。
男主人从小眼大如牛,村里人于是叫他大目,并不记得他真名。
大目自己在广州皮具城开杂货铺,收入尚可,只留下他老婆阿燕在老家照顾老人孩子。
阿燕是村里出了名的贤媳妇。
她个子不高,脸上没有多余的肉,显得眼眶分外突出。明明人瘦弱得很,她却能把一罐煤气扛起。家里的老人爱吃稀饭,叔伯只吃干饭,小孩偏喜欢吃糯一些的米饭。阿燕偏偏能用一口锅焖出三种口味。这样的阿燕,哪怕是村里最挑剔的老妇,也说不出她半点不好。
每年过年那几天,阿燕表现得尤其卖力,跟打了鸡血似的,一早就跟药材铺订了滋补药材。她手里提着鸡鸭,喜色上了眉梢,逢人就说:“大目在外辛苦打拼,赚钱不易。难得回家一趟,得给他好好补补身体。”
阿燕手上的鸡鸭也比别人家的生猛,被捆得像粽子了,还梗直了脖子,嘴上咿咿呀呀地叫唤着,像在附和着阿燕的说法。
然而,第二天燕却没有上市集。
直到第三天村人才见她,只惊觉她眼眶的一片乌黑。村人刚想问她,大目对滋补汤还满意吗,就见她削尖了脑袋往人缝里钻去,鬼影似地闪远了。
大目的邻居适时出现,她很权威地向众人透露,阿燕的眼圈是被大目给打肿的。大目在广州混久了,勾搭上外面不三不四的女人,嫌弃家里的阿燕又老又丑,想离婚。阿燕不甘心和他闹起来,才被大目结结实实地收拾了一顿。
这邻居说起细节来头头是道,让人不知道她到底是住在大目家隔壁,还是住在大目家的床底下。
三
过了正月二十,大目很快回了广州。
在市集上,阿燕主动和村人攀谈起来,热心讲解眼睛乌青的由来,她说:“这是我那天夜里出门时没看清,绊倒在门槛摔出来的呢。”
村人交换了眼神,而后齐声附和道:“对,是这样的。夜里村里的光线是太差,该催联社出钱换路灯了。”“没错,联社那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一点实事不做。”
话题于是被引到大家义愤填膺的方向去了。阿燕因此松了一口气。
事后,阿燕却悄悄来我家寻余老爷。她说自己不小心踩了家里的门槛,怕触怒神灵,想请余老爷帮忙化解。
谁没踩过门槛?再说了,谁会把踩门槛当回事儿?新社会谁还会在意这些个细枝末节?
阿燕殷勤地递上老母鸡产的云英鸡蛋,虔诚而又热切地等待着余老爷的回应。
余老爷看看了她脸上再也无法掩盖的伤痕,一时间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她只好递给阿燕几个平安符,骗她说能逢凶化吉。
阿燕于是拿着几个灵符欢欢喜喜地回家去了。为了稳妥起见,她还自己加了洗柚子水这一项目。
四
说来也是玄乎得很。
近日,广州大批皮具工厂因环保事宜歇业整顿,大目小店的生意因此受到牵连,只能暂时回家休养生息。
阿燕因此越发深信这是自己踩了门槛的报应,只得四处烧香拜佛,以求神灵的谅解。那日,村人甚至还看到她去了市里的教堂做礼拜。
然而大目并不领情。
他只觉得这个娘们很晦气,本来生意没得做就够郁闷,偏要她神神叨叨的,像个移动的香炉一样在眼前碍眼?
大目于是对阿燕大打出手,而后将阿燕扫地出门。阿燕急切地捶打着木门,嘴上哭喊着:“我再也不敢了!都怪我,我不该踩门槛的!”
这回避无可避了,阿燕的举动被路过的村人撞个正着。
阿燕连忙将眼泪咽下,懂事地笑道:“哎呀,男人是这样啦。多喝两杯就发酒疯。说他两句他还闹脾气。阿先嫂,阿先哥难道不喝酒?难道不发酒疯?”
旁人面面相觑,不忍戳破她。
在老家待得越久,大目越觉得日子过得不是滋味。他伙同村里几个闲汉在村口赌钱,通宵达旦,轻易不肯回家。
一日,大目手气不佳,输了几千块,还嚷嚷着要翻盘。赌友们见他的双目赤红,怕出事,不愿意再和他赌,哄他去喝酒。
大目骂骂咧咧地喝光了整瓶白酒,还不解气。
当天夜里,大目独自回家。路过西寨桥时,他骑着摩托车不慎滑倒,正巧栽进村里的臭水沟里。第二天,当早起的菜农发现大目时,他已经没气了。
事后,联社的人调出西寨桥的监控,只见视频里的西寨桥伸手不见五指。镜头里一闪而过的亮光是大目的车灯。他开着摩托车,直直地、稳稳地,朝着臭水沟的豁口疾驰。
时人莫不怪联社工作做得不到位:说了多少次晚上村里的光线太差,都舍不得来换路灯。害得人好好一个青壮年,说没就没。
只是苦了阿燕。发疯的阿燕。
阿燕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认定是自己害死了大目。她开始日夜不休地往返于大目家和西寨桥之间。
阿燕的娘家人看不过去,强行押解她回家养病。
五
阿燕有时候却不知道怎么跑回来我们村。
一天夜里,余老爷在祠堂旁遇到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阿燕。阿燕比以前更瘦了,脸上没有几两肉,衬得眼眶分外凸出。
大目家沉重的雕花木门紧扣着,底下高高的门槛与往常无异。幽闭的大门仿佛是沉睡着的,与夜色融为一体,亦像是清醒着的,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阿燕站在祠堂边,紧盯着大目的家门,眼睛亮得很,眼里一点没有精神病人该有的浑浊和混沌。
她突然回头,朝老爷诡异地笑,用唇语说了一句什么话。
余老爷回家想了很久,才知道她说的是:
我踩烂了大目的头。
原来,古代还有个说法,门槛是当家人的脖子,是当家人的头,踩不得。
从此我们夜晚睡觉,总能隐约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有什么人,在不知疲倦地踩着门槛。
END-
我是猫言,喜欢请给个小心心❤,这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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