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初遇不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如期到来,没能穿透厚重的窗帘温暖床上的身体,白九尽可能的蜷缩成一团,抱紧自己的双臂,压着被子的边角不让一点冷风钻进来,手机屏幕亮了一晚上直到没电才熄灭,屏幕朝下歪倒在枕头边上。
空气中漂浮着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以及轻微的鼾声,昏暗的房间里没人去惊醒她的好梦。
隔壁房间却像是身处另一个世界一般,陈真弯腰捡起被踢到地上的被子,规规整整地放在床尾,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今天的讲故事日常。
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站在卫生间的镜子面前,对于镜子里面的人他是没有记忆的,但他好像对这张脸无比熟悉,甚至在内心深处认定这具身体就是他自己的。
而他自己是谁,他是不知道的,所有的一切都必须有另一个人亲口复述给他,但他死死的盯着镜子里的人,瞳孔微缩,右手颤抖着抚摸自己的面庞,他好像能记起来自己的名字了,叫什么来着,江……江……易……
“江易,这是你的名字。”
门口陈真放在那里的录音机还在响,对了就是这个,江易,他叫江易。
他对着镜子里的人笑了笑,只是一瞬笑容便黯淡了下去。
他推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去,弯腰拿起小录音机走向了小厨房,陈真腰上系着围裙正在做早餐。他闻到了烤肠的味道,鲜牛奶已经热好放在餐桌上了,阳光很好暖洋洋的,这一天也会很好,他想,尽管他不会记得这一天发生过的任何事。
“怎么把它关了?”陈真将煎蛋盛出锅放在盘子里,端到江易面前时问道。
江易接过盘子,瞄了瞄被他丢到一边的录音机说:“太吵了。”
陈真不置可否,趁着吃早餐时的空闲问他有没有什么安排。江易最近过得很随性,他每天不会再去想明天要干什么,因为他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反正他也不会记得昨天发生的事,过好今天不就行了。
呼呼的海风鼓动着白色窗纱在房间里随意舞动,江易左手拿着叉子咬完了最后一口香肠,抬头看着外面碧蓝色的天空、泛着青蓝的海水,说道:“去看海吧。”
这个季节并不适合游玩,是以海边的人极少,公路上隔了很远才能看到几辆小轿车,陈真找了个空位停车,车子熄了火却不见后座上的人有动静。
陈真转过身子看着他,满腹疑惑的问道:“怎么了?到了,下车吧。”
江易降下车窗,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小块沙滩,沙滩上有个年轻人踩着海水翻涌起的浪花跳起,正在摆弄相机的应该是他的朋友,既是旅途的陪伴者,也充当了旅途记忆的摄影师。
在略带着些咸味的海风中,他忽然有些伤感,想知道自己过去的念头在那一刻无比强烈,有什么重要的人是他忘记的吗,比如说朋友,又或者是恋人。
他的身边除了陈真以及他的家人,似乎一个人也没有,起码在他的已知里是暂无的。
“江易?”陈真喊了他一声,没得到回应,车里的温度有些冷了,江易对着窗外已经看了将近半个小时了,这期间源源不断的冷风窜进了车里挤走了暖气。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将车内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些,在收纳盒里翻找了一遍,只有几张英文碟片。他靠在椅背上默默看了会海上的飞鸟,实在是有些无聊,还是听起了英文唱片,虽然他不是很能听懂,但聊胜于无嘛,他想。
陈真跑到附近的一个餐馆打包了一些吃的,在餐馆里的长椅上坐着发了一会的呆,才起身回了停车的地方。
“饿了吧。”他钻进驾驶座里将打包的食物递给江易,对方没接,目光依旧紧盯着窗外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三个小时了,江易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没喝过一口水,没吃过一口东西,更没有眨过一次眼,在这期间陈真听完了一大串英文歌曲,还顺便睡了个午觉。但他所有的不满、怨愤、抓狂的情绪,江易完全感受不到,又或许是他知道,却又无法对他直明原因。
海水涨潮了,风浪从海的深处向陆地席卷而来,它是凶猛的,带着能够吞噬一切的力量拍打着金色的沙滩,在能量耗尽过后它又渐渐退去,留下白色的痕迹,最终消失不见。
但下次,仍在继续。
就在陈真以为会在海边呆上一整天的时候,江易撤回了散落在窗外的视线,阖上双眸淡淡的说:“走吧。”
陈真顿时松了一口气,真要在海边呆一天他会疯的,除了没意思之外也因为冷。
点火的时候他适时的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回酒店?”
江易似乎很累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鼻子里冒出了一个音,就像是长年卧床的病人偶尔发出的呼吸声,很有力道也很短促。
“不是说今晚有舞会吗?去看看。”他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像是用光了全身的力气,软软的瘫倒在后座上,不肯再动一下。
陈真不动声色的开车,实在憋不住了就咬着嘴唇偷笑,失个忆、生个病而已,怎么搞的跟时日无多似的,也懒得多了。
酒店大厅,前台。
“先生您好,这是两位的邀请函,祝您玩得开心。”身穿浅黄色套裙的前台小姐浅笑着,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同房卡一起回来的是半个A4纸大小的邀请函,背面是淡紫色的玫瑰花纹,纸片上还带着香味。
陈真接过去,放进大衣口袋里,快步走到大厅的休息区,江易正在喝茶。他素来喝不惯茶叶的苦涩,只微微浅尝了一口就搁下了,抄着手听完了一整首钢琴曲。琴手演奏完毕起身,转身对着大厅里的客人鞠了一躬,喝彩声愈发热烈了。
正式舞会没开始前,这点热情只是热身罢了,还没到真正疯狂的时候。
中国,H市。
林加加计划的蜜月旅行因为一些原因搁浅了,这事她是瞒着白九的,没敢告诉她怕她追问下去,问到她不能言语。她这辈子欺骗过无数人,白九是唯一一个她不会骗的朋友,身为朋友她决定为她做些什么,于是趁着心情不错她来找季海阳了。
老顾开车送她到了季海阳工作的地方,不忘嘱咐她要收敛一点儿,不能太咄咄逼人。
林加加嘴上一一应下了,挥手送走他之后原形毕露,杀气腾腾的一通电话喊了季海阳下来。
“喂!我林加加。有事找你,下来谈,就在你公司楼下的甜品店里,十五分钟后你不来我就登门拜访喽。”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但季海阳不敢不从,别人他不敢肯定但林加加绝对是能干出这事的主,他不会拿自己的前程跟林加加赌,赌注太大。
林加加手臂交叉放在胸前,以一副审视般的态度上下打量着他,之前没太注意现在看来白九也是贪图美色的肤浅之人,要不怎么能被他拿得死死的呢,离个婚也拖泥带水的、不彻底。
季海阳看着面前的离婚协议书,跟他抽屉里那一份一模一样,白九的签名也在上面,并不是伪造的,他推开了文件,声音冷淡,“我要见她。”
林加加耸了耸肩,冷笑道:“想得美,是个男人就签了,别他妈废话。”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即使你是她的朋友也没资格插手,还是那句话,我要见她。”季海阳没有做出丝毫让步,他不想离婚,他曾试图找白九再谈谈,但她不肯见他,是以他也一直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林加加怒了,但她的理智还在,没有随手拿起水杯扔过去,咬着牙说:“出轨的是你,你还有脸提要求,脸怎么这么大呢!”
他没说话,也找不到理由反驳她,错的确实是他自己,跟任何人无关。
“白九……最近怎么样……还好吗?”他问。
林加加不客气的回他,“不劳您费心,把字签了一切都好说。”
“好。”季海阳苦笑了一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原本还打算拖个几天的,但林加加接下来的话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点轻蔑,以及小小的、将他心思完全猜透的怜悯,“白九那个性子硬的很,她眼里容不了沙子,她认准的事就算是错的也不会变,季海阳在她那里已经是个陌生人了,没机会重新开始的。”
季海阳也想过重新开始,他觉得白九会原谅他的,但他也清楚白九是个不会回头的性子,脾气既犟又不好变通。
舞会在酒店一楼大厅举行,所有住客几乎都盛装出席,狂欢节来临前这是一场小疯狂。
江易还是穿着白天的那身衣服,陈真劝他回去换套衣服却遭到了拒绝,“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又不是为了欢迎我们。”
陈真撇撇嘴,又喝了口茶水,他都快喝吐了,但实在没有事情干,只能一杯接一杯的续水。
江易完全没有融入其中的意思,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正准备起身离开,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发出声响的是一个外国男人,个子高挑的东方女人移开了踩到他脚趾的高跟鞋,面露歉意,“抱歉。”
男人摆手道:“没事。”
女人下场后安静地坐在圆桌旁,嘴角噙着笑意,江易看明白了女人的用意,她是有意为之的,这种低级错误不该是一个人专门学习过舞蹈的人会犯的,她跟外国男人跳的那几个舞步就可见她的能力,不太出彩也绝无错处,唯一的错处就是她不太专心,踩错了最后几拍。
陈真也看向那个模样清丽的东方女人,又看向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江易,那个女人微笑时嘴角弯曲的弧度像极了江易的神态,有一次江易为了拒绝别人的邀请也是使了同样的招数,效果很明显,从那之后几乎没人敢邀请他跳舞,聚会时也是他一个人冷眼旁观他人的癫狂,那是现在的江易不曾记得的事情。
回到楼上房间时已是深夜,江易这几年来养成的睡眠习惯因为那个东方女人成了泡影。陈真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江易不愿意在黑暗环境里入睡,床头总是亮着一盏灯,凌晨两点二十分,陈真的手机日历已经换成了十六号。
当江易闭上眼睛入睡那一刻,他的世界飞速变动,哪怕只是短暂的几个小时,于他而言是永远的空白,一切又是新的开始。
陈真不知道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也许这样的活法对于江易来说是好的,但这并不是真正的人生,江易的未来不该是这样无趣。
他盼望着江易有一天会好起来,跳出这个无限循环的死扣,只是这一天来临时不知是福是祸。
“白小姐?”陈真回自己房间时碰到了白九,出于礼貌打了个招呼,“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吗?”
白九看向这个面目柔和的东方男人,微微点头致意,踩着暗红色的羊绒地毯走进了过道尽头的电梯里。陈真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皱紧了眉头,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但实在回忆不起来只得作罢。
白九睡不着就出来乱逛,林加加的电话打来的时候她正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坐着,要了份超大量套餐后却一口没动。收银台处那个身材火辣的金发美女看了她好几眼,白九冲她友好的笑笑,低头玩手机没再抬头。
林加加的朋友圈在几分钟前刚更新过,白九刷过了那些无聊的自拍,一个挨一个的点了赞。
林加加回复她:还没睡?
白九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黎明咋起,黑夜退散,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二天了。
林加加突然发了一张照片给她,她点开一看,难以形容她那一刻的心境,她本可以毫不在意,但她又不能不在意,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定。
季海阳签了那份离婚协议,他跟她从此便是两路人,此生不复相见。
白九猛然觉得心口剧痛,回了林加加一句“谢谢”,把手机扣在桌上,看着面前的食盘,吃光了那些超过她平常食量两三倍的食物。可她还是觉得肚子不舒服,是饿的感觉还是其他感觉她也不清楚,睡醒过后便会遗忘一些,这样也挺好的。
江易已经忘了他曾遇见过一个东方女人,他忘了自己曾跟陈真说过她很有趣,也忘了陈真一遍遍跟他重复的事情,他每次醒来便是一次新生,拥有着孩童般纯白的内心。
江易想去看海,只有在那里他才不会有别的心思去想自己遗忘的那些东西,但最近天气不是很好,陈真不愿意陪他去,说是去顶楼天台的餐厅也能看到海的全景,江易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也就答应了。
到了顶楼却发现人有些多,江易的表情很是不悦,他的脾气近来是越发乖僻了。陈真每次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既觉得欣喜又觉得无奈,这样一言不发的江易像极了他以前的模样,但那并不是十分讨喜的样子,江家父母没少为他这个性子生气,但也是无从约束,想要管教也没有理由。
江易的事情他也所知甚少,只隐约曾听江易提起过他从小就在国外生活,所结交的朋友也都在国外,江家父母骗他回国后扣押了他的护照,硬是把他留了下来。但他也说过如果他不愿意,会有百种方法离开,陈真问他那为何要留下,他说留下也好省得我妈一直逼我结婚。
江易一开始的念头大约是为了逃避父母的逼婚,他在国外的那些风流韵事江父江母不可能没有耳闻,许是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言语,心下一商量觉得还是把小儿子放在身侧为好。可是江易未曾料到的是他回国并未使他的父母打消那个念头,反而将他早早推向了坟墓,如果没有那件事,江易现在也该有自己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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