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一结束,便迎来了大二上学期。
郑州的九月,尽管白天仍然被“秋老虎”的淫威所摄,早晚却已逐渐凉爽。
28日,阴历八月十四。
吃过晚饭,看看表,才六点半。我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出了学院的小西门儿,来到通往邻村的田间小路上。
此时,一轮金黄的圆月正越过墙头儿,让我不由又想起了家乡。
假期回乡,二伯正在住院。敬爱的二伯被查出了晚期胃癌。二个月来,我的心一直为此事悬着。
二伯比我父亲大了整整十岁。父亲工作在县城,个把月才回趟家,平日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都要靠二伯前后照应;地里的农活儿就更不用说了,虽说妈妈要强能干,可家里没有养牛计,开春耕种、秋后归仓都要二伯带人牵马赶骡拉车来帮忙才行。
二伯家就在我家西院比邻而居。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这一方的长辈之中,对自己最好的便是二伯。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父亲又常年不在家,二伯对我的关爱就格外多一层。每逢杀猪过年或是有什么好吃的,二伯首先想到的一定是我。
记得有一年过年,我应邀到二伯家吃饭,二伯把我安排在他身边坐,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三碗高粱米饭下肚,我欲起身告辞,二伯悄悄地往我口袋里塞了点东西。
回到家掏出来一看,是叠着的十元钱。要知道那个年代,在县城工作的父亲,月工资也不过百八十元;种地为生的二伯,手里又能有多少个十元呢?
假期里去看二伯的时候,老人家的病已扩散至大脑,压迫神经说不出话来。
我紧握着二伯瘦骨嶙峋的手,故作一脸轻松地笑道:“二大爷(老家管伯父叫大爷,重音放在‘大’上),医生说了,您的病没啥大事儿,好好养一养就好了!等您好利索出院了,我再来看您!”二伯使劲儿地握着我的手,似乎是想竭力证明自己力气还行;一双深陷的眼睛闪着泪花,饱含着爱意,微笑地凝视着我。
从二大爷那蕴涵无限的目光里,我感觉到他应该已经知道了一切,只是别人都有意瞒着,他自己便不说破而已。
一阵秋风袭过,苞米叶子莎啦啦直响。
望望四下无人,我便面向东北方站定,双手合十在胸前,双目微闭,默默在心里为二大爷祈祷。
过了大约一分多钟,我睁开眼睛,长吁一口气,感觉是完成了一个心愿,心里好受不少,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前面矗立着一座简陋的草棚屋,两扇木板门大开着,昏黄的灯光投射到门口的地面上。屋内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我听出来那是连丽如播讲的长篇评书《刘秀传》。
来到门口,往里张望,见只有一位老头儿坐在屋子正当中的板凳上面,手拄下巴颏专心致志在听书。
“这一定是看园子的!”我心里想。
昏黄的灯光下,听书老人的身影让我联想到二伯,不禁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地敲了敲门:“大伯,你老好啊!”
老人抬起头,见来了位书生,忙起身相迎:“哎!好!来来来,这儿坐!听书!”一边说,一边从屁股底下抽出条凳子来。
我只好坐下,自我介绍道:“大伯,不客气!我是这旁边学校的学生,饭后没啥事儿,闲溜达!您吃了没有?”
“我吃过了。你真的吃过了?我再给你煮点儿挂面,一会儿就熟!呃?”
“我真的吃过了,大伯!”
“啊,真吃过啦?那你喝点儿水吧!”
老人说着便到灶台上取来一只被火熏得半边儿发黑的搪瓷缸子,又从一个塑料袋子中捏出些碎茶叶放到里面,拎起地上的竹编外罩暖瓶,沏了一下子水,向我示意。
我忙说不渴。老人便一手端水,一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盒“大前门”,抖出来半截递给我。
我赶紧起身接过,拿出一根儿先送给主人,自己也叼上一支。
老人放下水,掏出火柴,划着一根,给客人和自己点着火儿,先吸一口,边坐下边说:“听书吧!你在那儿能听书吗?”
“不听!我们那儿没有收音机。”
说着我也跟着坐下来。不会吸烟的我抽了一口,又赶快吐出来。老人的烟则抽的很享受,他将吸进去的烟先吞在肚子里停留片刻,再由鼻子徐徐流出,一点儿都不浪费。
趁着老人专心听书的档口,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西面,挨墙摆了张床铺,挂着顶白线蚊帐,看上去已经发黑;床头近窗一侧有个木板钉的箱子,上面放着小收音机;近门处是一大堆农具,有锄、铲、钩、耙等。东面,靠墙是张用木棍支巴起来的架子,上面散放着油瓶碗筷儿,还有个烟钵拉,盛放着旱烟叶和一摞儿裁好的白纸条;旁边东南角是灶台,灶底的煤火正红,一只半大的铁锅坐在上面冒着热气。屋子中间空地上一左一右停着辆双轮手推车和半新不旧的自行车。
烟抽到一半儿时,评书播完了。
老人关掉收音机,端起茶缸子喝了一大口,往地上掸了掸烟灰,刚要开口说点儿什么,我先打破了宁静:“大伯,明天就是中秋节了,你老咋不回家一起团圆呐?”
“我才可家回来。这园子要靠我照看着呢!”
“您今年得有五十了吧?”
“可不么,五十一了!你老爹多大岁数啦?”
“我爸今年五十五!”
“哦,那比我还大四岁呐!”
“您贵姓?”
“我姓程!就是你戴的那牌牌儿上面的程,工程的程!”
“这个园子是你们家的吗?”
老人点点头,随即又解释道:“这园子是属于我们食品厂的,厂里没人来种,就和郊区大队签了合同,由他们来给代种,每年每亩地给人家120块钱。”
接下去,老人又一五一十地向我介绍了园子里都种了哪些蔬菜和庄稼。
“您家里都有什么人呢?”我这话本来问的有些冒昧,可此时此地倒显得很妥帖自然。
“老伴儿,在厂里上班,每个月挣一百多呢!仨儿子,一个闺女,除了小儿子在读高中外,都挣钱了。全家就我一个农民!”说到这儿,老人咧开大嘴呵呵笑起来。
“您冬天也住这儿吗?”
“是,冬天也在这儿。”
“这屋子这么空,一个人住,多冷啊!”
“不冷的!将来冬天这窗户都得堵的严严实实的,一点儿都不冷!”
望着灶膛里红红的火焰,我相信看园人的话是真的。而更让我确信的是,家庭的温馨如意,以及子女们的出息成人,一定带给他更多的温暖与力量。
走出看园人的屋子,月亮已高挂中天。一阵秋风瑟瑟吹来,我不禁微微打了个寒战,可内心却是暖烘烘的,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小西门早已关闭。
我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上了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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