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段的太太。”
国中一年级的时候,小容对绣娘这么说道。
此时她正坐在屋外的廊檐下,把自己挑好的细线递给绣娘,绣娘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了,只是生茧的双手无声地述说着她过往的岁月,她正在做一双鞋。
每日午后坐在乡下开满梨花的老屋廊檐下,是课务繁忙的小容最闲适的时光。
“小容你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吗?就说要做少爷的太太。”
“段带我去看电影的时候,我在回来的路上和他这么说了,他笑了。”
绣娘把蓝色的丝线穿过绣绷,笑着说:“诶呦,小容说这些话怎么不感到害臊呢。”
“我喜欢段,家里的人不都知道吗?”小容道。
绣娘只当小容在开玩笑:“可是段先生和潘小姐是有婚约的,小容要知道呀。”
盘着发的少女歪了歪头,露出雪白的脖颈来,“那该怎么办?可以做姨太太吗?”
“姨太太,姨太太也可以吗?”
少女轻轻点点头,似乎是知道当众讨论并非一个淑女所为,她的双颊上渐渐浮上好看的红晕。
“我只是想和段在一起而已,如果他能只看着我就更好了,如果不能也没有办法啊。”
绣娘没有往心里去,小容虽是客居在此,可父辈也是有名的大官,况且在外人看来,她一直段家养女的身份。是断断不会让她成为姨太太的。她想不过是少年少女年少不知事,两个人结下了兄妹一样亲密的关系,看完浪漫的爱情电影之后,突发奇想的玩笑话罢了。过几年等小容上了男女混合的学校,识多了人,自然就知道爱情不是这么简单的。她耐心地做着活,随意地说道:“在小容喜欢上其他人之前,要和段好好相处呀。”
“我不会喜欢上其他人的,我只喜欢段。”少女的声音坚定而又不变。
“段就是我的唯一。”她说。
说完,少女起身穿鞋,快步走出了廊檐。
回到堂内的时候,小容没有找到段,反而碰到了家里走来走去忙忙碌碌的下人。
这些奴仆对这位形容尚小的小姐倒是很和气,温声细语,似乎是害怕惊着这位有着玻璃透明感的少女,“小姐还是先不要过去了,段正在发火呢。”
“段生气了?他为什么生气?”
“那个人,又开始抽大烟了,少爷正发火呢。”仆人想让小容离开,可是小容似乎没有听从的意思。
她越过想劝她离开的下人,向着厢房走去,还未走近,便听到瓷器打碎的声响,接着就听到段怒火中烧的声音,伴随着一阵虚弱的、断断续续的喘息。
家中一个小厮看着小容的脸色,恭敬道:“那是段的父亲,昨日从上海回来。容小姐不必理会,请去前厅吃晚饭吧。”
小容正犹豫间,又听到屋内传来重物落下的声音,“你这个不孝子...”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门打开了。小容看到了神色严肃的段,一整日没有见到他而酸胀的心突然就落到了实处,但对方的神色却让小容望而却步。他接过小厮手中的手绢,不急不慢地擦拭双手。
“你去.....”他正和小厮吩咐什么,抬眼却看到了矗立在自己面前的小容。
段慢慢走近,“近日天气转凉,你这么还穿这么少。”
他果然关心我了。自己正是因为想听他温柔的话语才这样的。少女暗暗地想,她这样隐秘的心思是不会和段说的,等他们都长大,她再说给段听。
“早上学英文学得头疼,我去找白绣娘了。”
“学英文可以去做找金先生,如果需要,他也可以来家里。”
哪里想去找金先生,段可真是个不懂少女心思的愣子。
“近几日都没有见到段,念军校很忙吗?”
“嗯,军校的生活就像一直旋转的陀螺一样,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他说,“以后没见到我就去去读书,读着读着我就会出现的。”
少女颔首应答,知道他又在说哄她开心的话了。
“以后我去念大学的时候,就给你写信,一直一直写信。”
清晨早起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一直写一直写,哪怕写到后腰酸痛,手指红肿。每一个字都是少女对少年的思念呀。
席间吃晚饭时,小容注意到已经没有几双碗筷了。如果段去了军校,家里的人气也愈发少。
小容把点茶的建盏递过去,问道:“潘小姐也会跟着去广州吗?”
“是。”
不出意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小容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一幅场景。衣着乳白色洋装头戴蕾丝帽的少女正踢踢塔塔地踢着船型的皮鞋。她化着时髦的妆容,挎着小香风的皮包,和一旁一席西装的男人相得益彰。
小容没说话。
段尝了尝乳白色的茶汤,问:“突然怎么了。”
小容摇摇头,把点茶的器具收起来,谈论起另外的事情,“这个茶盏似乎有些旧了。”
“去上海的事情还没有定,或许是明年开春。”
小容默默地开始收拢茶具,明年开春的话,即使她再早生五年也未必能赶得上。
段凝神静气地盯了一会儿,开口道:“每次提起潘小姐你都是一样的表情。”
“都怪茶盏。”
“你说什么?”
“今日点茶时,发现出茶汤时比以前晚了许多,也许可以换一套工具。”
段回想了刚才尝过的茶汤味道,棉和细腻,与往日并无很大不同。段叹息:“小容很想去上海吧。”
小容抬眼去看这个男人,突然发现视线模糊。自从喜欢上他,她就一直在原地打转,自己面前的这个人,长身玉立,容貌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好,她拍马也赶不上。就这样吧,段的前途和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怎么就哭了。”段让小容正对自己,“你是不是有心事。”
坚定的语气,不容置喙。
“说给我听。”
小容受不了他的目光,棕色的眸子先一步移开。
“因为我去不了上海。”
“说谎。”
少女的身子一抖,她犹豫半响,终究没有说出口。人生中很多事情失去了可以重来,可唯独感情,覆水难收。话一出口,就回不去了。他们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旦捅开,后果是他们都无法承受的。
“因为我不能和你去上海。”
因为喜欢你。
“因为我不能和你去上海。”
因为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少年无奈,也没有再勉强。只露出两个梨涡来,“真是小孩子脾气,明明连英文都会读了。”少年把黑色的建盏递过去,两人指尖相碰,那里似乎有热度传来,一秒两秒,慢慢发烫。
“只能等你回来再去游湖了,你不在,我点的茶都没人喝。”
没有你的每一天都很无聊,就一直坐在廊檐下吹风,听鸟叫,听蝉鸣,喝喜欢的茶,读外省来的报纸,但是只要碰到和你有关的一丝丝线索,心就开始颤抖,膨胀,慢慢酸胀起来。大概这就是思念的味道吧。
“我不在的时候,小容要和女校的同学们好好相处呀,时间久了,能交到好朋友的。”
“段会偶尔想起我吗?”
我和段的想法一样吗?希望如此,否则,该怎么在荒芜的世间存留下去。
“什么?”段伸手,帮面前的女孩擦掉眼泪。
女孩呆呆地不动,慢慢挨到面前的男人肩上。“我会想你的,希望你也像我这样。”
“会想到你的,”段慢慢安抚女孩,“我会给你买礼物的,买漂亮的洋服,精致的糖果,连看到荔枝都会想到你。”段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不哭了吧。”
小容慢慢从段的肩头抬起来,看到段黑色的瞳孔颜色,听到眼睛的主人的声音,“小容这么漂亮的眼睛,流了泪就不好看了。”
听,咚咚咚的声音。
啊,心脏又不受控制了。
小容的袖角还在对方的手里,女孩觉得自己的整颗心脏都被对方握在手中,一点都不听主人的话。只要看到对方黑色的眼睛,喜欢的心情就会浮上心头。
民国五年,战争的阴影很快就会席卷中华大地,此刻的小容并不知道,将来的自己将会在生死和爱情中抉择,年少的少女正全心全意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向对方付出自己盛大轰轰烈烈却无人承认的喜欢,对方是他的全世界。
“段。”少女的声音轻柔而温和。
“怎么了。”
上天呐,漫天神佛呐,请你允许我喜欢对面的这个人,就像现在这样。
本来很想抱一抱对方,但她知道,这种想法,太过于奢侈。少女只得低头整理好自己的茶具,慢慢地把头低下,她有点害怕,对方看到自己通红的脸。
“谢谢你。”
请允许我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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