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盐

又到高考，又到毕业，从空气里似乎都嗅出一股味道，叫做离别。

时光荏苒，当已过而立之年的林然看到今年的高考作文题目时，一些有关青春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

“物各有性，水至淡，盐得味。”

回想高中时代，自己不就像是一包盐吗？三个字形容，就是闲，咸，嫌。

可怜天下父母心，林然的爸妈找尽关系，把他硬塞进省重点高中灵岩中学。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在乎，相较于他的同学每天一叠又一叠地做各种模拟卷，他更喜欢悠闲地画画。因为他颇有天赋，倒是得到了美术老师周博洋的欣赏，得空还常常去他在学校顶楼的小画室里画画。

在同学每天放学赶着回家写作业的时候，他还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他觉得生命在于运动，做作业也不能影响他运动。

作为班级里的后进生，他成了老师重点关照对象，也被不少同学嫌弃。林然觉得其中最嫌弃自己的，肯定是他的同桌，孟殊。因为为了宣示这种嫌弃，孟殊竟还幼稚地在桌上画过三八线。

在林然的眼里，孟殊就像是水，简单。

孟殊的生活在林然看来就是学校到家的两点一线。上课，下课，做作业几乎就是全部，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奇。

孟殊的成绩并不突出，不过比林然那是强出不少，于是也成了他每天抄作业的对象。好几次因为两个人答案错的都一样，导致孟殊也连带挨批，林然觉得这让孟殊更加嫌弃他这个不靠谱的同桌了。

孟殊的长相也不突出，但是林然觉得她的大眼睛很水灵，仿佛可以照出内心的清澈。

林然好动，热情，坐不住。孟殊文静，含蓄，不爱说话，尤其是和林然。林然明知孟殊各种嫌弃自己，可还非得找她说话。不光要和她说最近新出了什么漫画啦，最近某某电影上映了啊，自己喜欢的巴塞罗那队又赢球了啦之类，连自己昨天吃了好多豆子，今天特别容易放屁这种事都要小声告诉孟殊。孟殊大多都是静静地做自己的事，被烦得不行了就会把耳朵捂起来。

水就是水，盐就是盐。林然觉得和孟殊可能活在两个次元。

可偏偏班上的同桌换来换去，他们两个却始终没有换过。林然觉得每次老师公布座位调整，孟殊都流露出一种非常期待的神态，可结果每次都不动他们。林然不管孟殊怎么想，他觉得这样挺好，因为找这么一个忍气吞声这么久，整天听自己叽叽喳喳的同桌也不容易啊。

不过，他们倒是有唯一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喜欢听周杰伦。孟殊有一次戴着耳机自修，林然一把抢下一只耳机，塞到耳朵里，听到的是周杰伦的夜曲。

“哈哈，孟殊，你也喜欢周杰伦啊…"

“给我，关你什么事。"

“我也喜欢他啊，周董的歌我基本都会唱。"

虽然孟殊不再搭理，林然自此却记下了。

后来为了每天抄作业，林然每天都会把自己带的零食分点给孟殊吃，孟殊大多都不会接受，但是时间长了，林然还是发现她对果冻最有爱。于是买得格外多些。

有的时候林然还会主动给她唱周杰伦的歌，以求抄下作业。孟殊说不要听，可是林然偏要唱，老实说他唱得倒是有几分周董的神韵，所以孟殊有时候架不住软磨硬泡会把作业给他拿去"参考一下"。

当然，更多的时候林然都是从孟殊的书包里把她的作业偷偷拿出来的。时间长了，林然都摸清了孟殊的作息规律，在晚自习中间她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出去问各科老师问题，这就是他作案的好时间了，屡试不爽。

就这么时间一天天过去，高考也一天天临近了。林然有一天问孟殊:“孟殊，你将来毕业了想干嘛？"

孟殊竟然发现林然的这个问题把自己问住了，因为每天虽然都在为了这道题那个语法绞尽脑汁，可是倒真的没想过毕业这个问题，甚至对于将来要考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也毫无概念。

“你想干嘛？"孟殊选择了用反问来回避。

“我想当个画家，然后娶个美女，她还可以给我当模特，就像泰坦尼克号里的那样。"

“你就做梦吧！"孟殊冷冷地说。

“哎，孟殊，我画得挺好的，要不你给我当个模特？"

“你做梦！"

没想到，林然就把这个梦做下去了。他每天开始偷偷给孟殊画像，把画图纸夹在各种习题集里面装作用功的样子，有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孟殊，把她看得心里发毛，厉声问:“你老是看我干嘛！"

这个秘密终于还是被发现了。班上的大嘴巴胡进文一天在晚自习的时候，趁着林然埋头画画，一把抽走了他的大作。

“哈哈，快来看快来看，林然在画哪个梦中情人啊？"

“快还给我…"林然立马跳起来，追着胡进文满教室跑，这下班里更热闹了，男生们争先恐后地要么把林然抱住，要么围着胡进文看林然的画。连女生们也都兴奋地围过来，感觉压抑的备考生活突然大爆炸了似的。

“这是孟殊吧！"

“肯定是孟殊！"

“你别说林然画得挺好的哎…"

“原来林然喜欢孟殊啊…"

“哈哈哈…"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的时候，孟殊已经涨红了脸，坐在座位上不知所措。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整个教室都沸腾了。

“你们瞎起哄什么，"林然愤愤地说，“我不喜欢孟殊！"

这时候，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孟殊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林然。林然在和孟殊对视时，分明看到她的眼眶红红的，那眼神炽热得不敢直视，说不清是透着愤怒还是委屈。林然只能扭过头去不看她。

这时，下课铃拯救了尴尬，孟殊收拾好了书包，头也不回的冲出了教室。林然很想追上去，跟她解释这一切都是因为同学们瞎起哄。可是又怕他追出去，这暗恋孟殊的情节就坐实了，所以，最终林然也没有迈出那一步。

第二天，孟殊没来上学，林然听孟殊的好朋友任子西说，孟殊发烧请假了。林然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着旁边空空的，突然觉得失落起来，连画画都没了心思了。想起以前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林然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孟殊了？

第三天，孟殊还没来。林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上课也开始如坐针毡。他开始后悔那天没有追出门去，没来得及给这个老搭档道个歉，毕竟就算是平常的英语对话，也得他们两个人配合啊。

第四天，孟殊终于来了。林然一进门暼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开心极了，暗自握紧拳头"耶"了一下。他把准备了好几天的果冻拿给孟殊，支支吾吾地说:“呃…那个…孟殊啊…你这两天生病了哈，这果冻给你补补…"

“不用，我好多了。"孟殊冷冷地回答，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那个…我那天说的…你别放在心上，我不是不喜欢你，我喜欢你的…不是，也不是喜欢你…哎呀，就是这个喜欢不是那种喜欢…哎呀，我也说不清…"林然觉得平常口若悬河的自己怎么关键时候还词不达意了。

“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孟殊还是没有看他。

“哦…"

林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这件事也就算翻篇了。

在离高考还有三个月的时候，林然开始有点紧张了。他觉得自己当不当画家不是那么重要了，还是得先上个大学才行。可是看了看每次模拟那惨不忍睹的分数，又有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叹。于是，他开始发奋起来，还开始向孟殊请教问题了。这不正经的人突然正经起来，让孟殊都有些吃惊。不过林然觉得她终于没有那么嫌弃自己了，起码他问的每个问题都能得到孟殊认真的解答。

时间飞逝，在高考迫近的最后两个礼拜，有一天孟殊问了一个让林然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的问题。

“林然，你想给我画幅画吗？"

“啊？"林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大了嘴巴痴痴地看着孟殊。

“不想就算了。"

“哈哈，想啊想啊，是画泰坦尼克号那种吗？"林然觉得和孟殊开了一个有史以来最黄色的玩笑。

“嗯…差不多…"孟殊低下了头。

“#@?_$!"神马？林然心想还好没在喝水，要不然一口水肯定喷出来。

“真的假的？"林然还没缓过神来。

“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穿，你也别打什么坏主意！"

“好的…"

林然有点疑惑又有些期待的日子终于来了。那是一天周末，林然特意早早找周博洋借了小画室的钥匙。他们趁着补课放学早，一下课就上了顶楼。孟殊说她要打扮一下，然后溜进了女厕所。等到再次出现在林然面前的时候，他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好看吗？"孟殊问道。

林然面前俨然是一个化了妆，唇红齿白，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裙，身材凹凸有致的女神嘛！

“美…美…美…"林然第一次发现孟殊打扮一下这么好看。他只觉得说话又不利索了，额头有点冒汗，紧张得手拿画笔都有些抖。

孟殊静静地坐着，让林然画了一个小时。林然却觉得可能过了有一个世纪，虽然他梦想过这样画画的情景，可是真的出现在眼前，他却除了画，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还有或者该有怎样的内心活动。

“嗯，画得不错，"孟殊结束的时候看了看画说，"这幅画你就自己留着吧。"

“给我了？"林然觉得这发生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嗯，就当作毕业礼物吧。"孟殊穿好衣服，给了林然最后一个微笑…

高考结束了，相伴多年的同学终于要各奔东西了。除了最后一次合影，林然想要和孟殊好好告个别的机会甚至都没有找到。因为没了统一的回校时间，他总是和孟殊错过。似乎那张课桌才是他们共同歇脚的驿站，不再上课了，就相当于弄丢了那个驿站，也弄丢了那个驿站里的旅伴。他们留给彼此的最后一句话，只是:再见啦！

林然去了北京，学了平面设计。而孟殊去了上海，学了经济学。在没有孟殊的日子里，林然久久不能忘记那些同桌的日子，也时常会看看他给孟殊画的画。在天各一方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对孟殊的感觉:那是爱情。他们就像生命里的水和盐，合在一起才有了滋味。

林然写了厚厚一叠情书，辗转问来了孟殊的地址，连同他心爱的画，一起寄给了孟殊。在信里，他写了洋洋洒洒几千字。总结起来，却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孟殊我爱你，想和你在一起。

可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在那个没有微信，手机都不普及的年代。曾经那么熟悉的两个人，就这么走散了。

思绪回到现时，十几年后的林然，已经娶妻生子，事业也小有成绩。得益于微信，这几年陆续加了好多感觉失踪多年的老同学，大家总在群里七嘴八舌的张罗着要聚会。今年高考结束，终于确定了回母校附近的小饭馆里碰头。

就这样，十几年前那些曾经挤在一间教室里吹着电风扇，拍着蚊子，喝着橘子汽水，看着金庸小说，做着一套又一套模拟卷的小伙子小姑娘们重聚了。

林然在前往这次同学聚会的路上，期待见很多人，心里列了长长的一份名单。但是如果只能选择一个名字的话，那么不用说，一定是她。

可是，林然失望了，孟殊没有参加这个聚会。重逢的欢乐冲淡了林然心里的惆怅，他在大家各种调侃和怀旧中笑得合不拢嘴。曾经的帅哥们现在大多充了气一样发出福来，有的甚至还掉了牙秃了顶。曾经的美女们虽然保养各有千秋，但是仍然难抵岁月的痕迹。可是在谈起那些高中时代的青葱岁月时，林然似乎看到的都是他们18岁的模样。

参加工作以后，林然参加过的酒席不计其数。但他这天觉得，还是和老同学喝酒最过瘾！他觉得，酒席上的酒杯，有的盛着客套，有的盛着利益，有的盛着虚伪，有的盛着博弈。而和这些老伙计们在一起，酒杯里盛着的只有青春。

酒过三巡，一位女士姗姗来迟，林然定睛一看，这不是孟殊的好朋友任子西嘛。又进行了几轮同学间的互相敬酒之后，大家卧倒的卧倒，唱歌的唱歌，聊天的聊天了。

林然强行抵抗着酒精的麻醉，挪到任子西旁边。“子西，你还认识我吗？"

“哈哈，林然嘛，还是老样子，身材保持得不错啊。"

“过奖过奖，你也是老样子啊，还像十八岁。"林然虽然喝得多，倒还记得幽默一下。

“得，我知道你喝多了，把我认成哪个小妹妹了？"

“哈哈，这叫酒后吐真言…"

“哈哈…"两个人会心一笑。

两个人又聊了聊工作啊，家庭啊，孩子啊。

“对了，你知道孟殊怎么样了吗？我问了大家好像都没她的联系方式。"林然最终还是把话题转到了他最想知道的这个问题上。

“孟殊啊…"任子西立刻收掉了脸上所有的笑容，“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什么？"林然被子西说的话震惊得毫无酒意。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你知道吗，"子西的话继续震惊着林然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孟殊最爱的人就是你。"

“你知道上学时为啥你们俩一直同桌吗？那是孟殊主动找班主任许老师，说是希望可以和你同桌，帮助你进步。

她知道你要抄她的作业，每天晚自习早早做完作业，就塞到书包里，装作去找老师答疑，留给你时间抄。

你平常给她画像，她其实都知道，静静地给你当模特，也偷偷地拿给我看过你画的她，她说非常喜欢。

你每天要跟她谈天说地，她说她也特别喜欢听，觉得你可以对她知无不言，但是她怕影响你学习，就一直也不和你多聊，装作不想听。

你那天在教室里当着全班的面说不喜欢她，她特别伤心。后来你和她道歉，说喜欢她，她说很开心，也很想说她也喜欢你，可是却一直没勇气开口…"

任子西顿了顿…

“对了，你知道她最不喜欢周杰伦吗，她跟我说过歌词都唱不清楚，有什么好听的？可是因为你喜欢，所以她每天都听周杰伦…"

林然听到这里，感觉大脑像被人掏空了一样，恍恍惚惚地问:"她是怎么去世的？"

“唉…"任子西叹了口气，“白血病。其实在高考前就查出来了，你还记得她发烧吗？"

林然听到这里，十几年前的一幕一幕都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反复播放。

“你给她画了一幅画是吗？"任子西问的这事，让林然十分吃惊，这可是他和孟殊的秘密啊。

“是啊，你怎么知道？"林然问。

子西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她擦着眼泪说:“孟殊说你和她说过想以后娶个美女做模特，她非常希望那个人就是她自己。可是她知道自己的病，所以就想乘着还没和你分开，让自己完成一下这个梦想…

她本来想把它送给你，当做永别的礼物，让你永远能记得她…

可是后来，你给她写了情书，把这幅画又寄了回来。

她感动得痛苦流涕，她很想给你回信，告诉你，她也很爱你。但是，那时候她已经快不行了…"

林然听了这些，如鲠在喉。

“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唉…”任子西叹了口气，“她临走的时候跟我说，如果她不在人世了，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同学，尤其是告诉你，既然不能在一起，就让这些成为美好的回忆吧，让你可以坦然地继续以后的生活。而那幅画，就和她一起烧掉吧。她说她庆幸自己没有白来这个世界，她也拥有过爱情…"

林然听到这里，对任子西说，“我去下洗手间"。

他起身快步冲进卫生间，一头埋进洗手池，即使把水放到最大，也无法盖住他撕心裂肺的痛哭…

酸甜苦辣咸，五味调和，共存相生，百味纷呈。物如此，事犹是，人亦然。

人生如水，愿你也能找到生命里的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