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经年_川、如一如清水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经年_川）
我醒了，不知睡了多久。
刺目的白炽灯光打在我的脸上，水泥墙边挤满了许许多多与我身形相似的同类——或许我理应称他们一声兄弟或是姐妹的，但我并没有开口。
我没有口，这是原因之一，但并非重点。
重点是，我身于何处，将去何方。
机器的轰鸣声吸引了我，可惜，我也没有脚，没法子近距离瞧上一瞧，否则，就单论那成行成列运转不停的机械来说，是很值得我惊叹的。
更令我惊奇的是，这里的机器前都坐着些有口有脚的东西，它们甚至还有手——同样忙碌不停，不停地制作出一些我新的兄弟姐妹来，我合该是要感谢他们的。
“那个人，过来清点一下厂里的东西。”
我听见一个粗犷的声音发出命令，另一个柔弱些的声音应了声，我知道他们叫做“人”，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听他们话里的意思，我正坐在一个叫“工厂”的地方，每天都会有我数以万计的族人从这里诞生。
我还听见，我有一个名字，叫“塑料”。
我看着那些披着白褂的人来来往往，指指点点，那些穿着蓝色工服的人就把我们都塞进一个巨大的箱子里。眩目的光褪去，无边的黑暗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 突然，我感到身下一空，像是被谁抱了起来，放在了什么地方。
我有些烦躁。太被动了，我掌控不了自己的去向，甚至掌控不了命运。
与我挤在一起的一些兄弟姐妹们传起了音，聒噪极了。
“我们要去哪里呀？我们要去哪里呀？”
“好黑啊好黑啊好黑啊……”
“我们好像在动唉？我们好像在动唉？”
…………
真烦，我想。难道它们刚刚没听那两个人讲话么？我们在车里，车子会动，动了就会去到别的地方……真是有够笨的。
或许我该思考一下我的未来——没错，未来，人类那儿的高级词汇——我要去找一些足够聪明、见多识广的前辈，指点我认识这个崭新的世界。
如果说要用一个词来概括一下我的未来，那不妨用“漂泊”吧——人类的词汇真是有够恰当也有够丰富的一一黑暗之后，我总该到处去逛逛的。
至于我的兄弟姐妹们，还是祝他们好运吧，有缘再见。
二、（如一如清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发动机的引擎声终于停了，车子慢慢停了下来。耳边“嘎吱”一响，一道白光射了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烦躁至极，而那些刚刚还在激烈讨论着自己命运的兄弟姐妹们瞬间安静了下来，恐惧地望着那道光照进来的地方，仿佛恶作剧的孩子被抓了个现行。我暗自嘲讽起它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可转念却想起自己也不过第一次离开这个“工厂”。
又有几双手伸进来，把我们一起抱了起来，我所在的箱子落在一双强有力的胳膊里，那人力气很大，我被其他的兄弟们挤在中间，根本喘不上气。我听见耳边传来它们的呻吟声，我本也想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的，可惜我喉咙里像被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来。
众多喧闹中，我隐约听见一阵音乐声。
“故乡，再见了，我也曾努力过，原谅我无法生起火；故乡，再见了，我也曾路过，原谅我继续漂泊……”
我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伤感来，这歌词不知怎的和我此时的境遇有点相似，只不过，我似乎没有那所谓“故乡”。
毕竟，那味道在我看来不大好闻的水泥工厂算不上“故乡”，尽管那里有我的族人，尽管那些新奇的机械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我也不想再回到那里，那宁愿去寻找“故乡”，好不如好好漂泊一遭，说不定也能找个安身之处呢。
抱着我们的那个人继续往前走，我听到了嘈杂的人声。
“不得不说，这家店菜是真的不错，还便宜……”
“成本就低，你看看这些塑料餐盒，每一个五毛钱都不到吧……”
“你瞧，他们又进货来了……”
箱子终于被放下了，我努力往上面挤，总算是呼吸到了一点新鲜的空气。我四处张望，眼前是一片灯火通明，十几张大木桌，桌上的饭菜——闻起来挺香，桌边谈笑风生的人，还有穿着白色衬衫不断走动的人们……我望见一张大灯牌，上面写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字：好客来连锁饭店。
原来这是饭店，怪不得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吃饭呢。
我看向身边的那些兄弟姐妹，它们有些通身白色，有些却是透明的，盘子、碗、杯子……可能这就是所谓塑料餐盒罢。
那么，我也应该是这些餐盒中的一员了。
三、（经年_川）
“老板，两份炒粉，多放辣子！”
“一份牛肉炒饭，老板！”
街边的小饭店里，属于早晨的烟火气在县城中溢散开来。胡子拉碴的大叔提溜着拖鞋，穿着短裤衩，坐在饭店门口的小桌旁，端着一盒炒粉扒拉着。他看着小饭店里逐渐变得拥挤了，嗦粉声、聊笑声、讨价声，都在包子笼上方散出的白雾中交织、混杂，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一位穿着粉色睡衣、头发篷松的女孩端着炒饭，坐在大叔旁边。大叔睨着眼瞥她，而后撸起袖子往嘴上一抹，呲开牙：
“老妹，吃得香么？”
女孩把屁股往远处挪了挪，警惕地看着他。
大叔见没人搭理 ，便把吃完的餐盒往身后一扔，顺了半包纸巾后，起身准备离开。
“叔叔，你乱扔垃圾！”那女孩朝他喊。
谁知大叔只是冷笑一声：“它是垃圾！活该被乱扔。”
…………
我被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脏得不行，油腻腻、粘乎乎。我的背上多了一个巨大的脚印，混杂看臭烘烘的湿泥和已经变黑的米粒。我又看见了许多我的族人们，他们依旧挤着我，压着我，已然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们的脸都裂开了，空气中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
我厌恶他们，也厌恶现在的自己。
都是人类——都是他们！他们往我身上倒油，往我身上吐痰。他们践踏我、砸晕我、弄脏我——都是他们！
我愤怒地躁动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命运不公平！人类凭什么这样侮辱我、丢弃我、凌虐我？！
我身边的一位矿泉水瓶仿佛感受到了我的愤怒，他把身子贴在我已裂开的肚子上，无奈道：“孩子，你是个塑料餐盒。可被人类使用过后，你、我、他们，就全部变成了人类口中的垃圾呀！”
“我只是个……垃圾？”
“是的，垃圾。毫无用处，活该被丢弃。”
我再一次抬头，看着我身旁拥挤在这逼仄角落中的兄弟姐妹们。他们曾经光鲜洁白，初入人世，尚未懂人情世故，便沦为人人谩骂的垃圾，生死未卜，还带着一身污臭。
人类肆意扔弃，这世界上每个角落都有我族人的痕迹——是的，听矿泉水瓶伯伯的话，人类的粪便里都有塑料——可数千亿我族人，为何只沦为、只甘于做一个垃圾？！
真是无知、可悲又可笑啊！
酸臭味依旧弥漫在狭小的甬道里，月光洒下照亮了我身体上的点点油光。我问那见多识广的水瓶:“你知道我们将会去哪里么？”
水瓶整个搭在我身上:“不知道，可能是垃圾处理站吧。”
他挺干净的，我想，于是便任他搭着，晒了晒今晚的月光。静默了一会儿，我又问他：“你说，垃圾会有翻身之日吗?”
“有。”
他答得很快——我惊讶于他的笃定，等着他的下文。谁知那瓶子竟久久不再言语。我有些烦了，传音催问他原因。
水瓶说：“你可知死亡是生命的终点？”
“可我们不会死亡，我们可以存在千百万年，去占领属于我们的帝国。”
他的声音实在太平静了，就像在陈述一个必然的事实一般。
四、（如一如清水）
我的脑海里混乱如麻。
我还年轻，而水瓶伯伯历经沧桑，或许比我经历得更多，比我更了解这个世界。
我曾经希望着，自己能像海报上那些与我形状类似的，被称为“公筷”“公勺”的餐具们平起平坐。
可它们比我更高大上，它们不是塑料，自然也就不是垃圾。它们来自某种高级的、于我来讲不知名的物质，他们可以被反复使用，而不是像我一样被丢弃在角落。
我看到许多人从我和族人们身旁走过，他们脸上的厌恶，身躯的闪躲，都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现在，他们对我的印象就只有“脏”“臭”“恶心”这些词！
水瓶伯伯没有在说话，因为又一阵嘈杂声传了过来。
“来了？把这些都处理了吧。”
一语末了，有一辆巨大的车把我们全都铲了起来，倒进垃圾堆里——呵，不错，垃圾堆，也许那里才是我配待的地方。
我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垃圾”。
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吸管、玻璃瓶……真不明白那么美丽的外观最后为什么还得沦为垃圾。水瓶伯伯正和它们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你知道清洁屋吗？我听说，如果能在那里被‘回收’，就不再是垃圾了。”
“什么是‘回收’？”
“也许我们还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呢。”
“回收？你们可想得真美。”水瓶伯伯又发话了，“像我们这样，全身又脏又臭，怎么可能被人类看上，更遑论回收。”
“其实我们根本不用期盼回收。这世界迟早都得是我们的。”
它这一番话激起千层浪，族人们举臂高呼，怒吼着痛斥人类的无耻，只有极少数还坚持着“回收”的想法。
在一片恶臭和叫嚣声中，我感到心里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掉进某个深渊里去，再也爬不出来了。
清洁屋到了，“回收”主义者们的眼里放出光来。
我和族人们一起被扔在空地上，看着带着口罩四处走动的人类，我的心中忐忑不安。
“这么多？挺晚的了，明天再弄吧。”
“你想多了，不做完工作，不会让我们走的。”
“那就丢海里吧，反正都会飘走的，眼不见为净。”
在族人们惊诧的眼神中，我只听见这么一句话：
“73号！B区！海洋！”
五、（经年_川）
周围是嘈杂的人语，而我的耳畔只剩寂静。
冰冷的海水渗入我的皮肤，刺骨的寒意袭卷了我。月光的清辉穿透冷冽的浅海，我只是漂着——而后坠落，而后湮没。海洋是如此空茫而寂寥，混沌的海水推着我、压着我，去向更深更远的地方。
随波而行，逐渐失重，我无法再压抑自己心中汹涌的情感——没有恐惧，没有担忧，只有对未知世界的无尽好奇和隐秘的期待。远离人类，我不知此刻是不是崭新生活的开端。
世界忽地清晰了，视野变得开阔，一个极其瑰丽的画卷于我的身前徐徐展开。五彩的珊瑚丛摇曳着，深海的鱼群在其间穿梭，奇形的贝类正舒展着肥嫩的身姿，一丛丛绚烂的水生植物宛若构成了最为壮美的海洋花园……我期盼加入它们。
我继续往前，海洋的奇丽一次又一次地使我惊奇，使我赞叹——可更令我震惊的是，我看见了无数我的族人们。他们或成堆聚居，或四处安家， 或形单影只地流浪于深海之中。是的，我的许多族人似乎已经在此安定下来。
我落到他们聚集的地方，听他们高声谈论自己惊险的经历。我望着那些同我一样被称为“塑料”的兄弟们，望着他们快活的样子，也望着这一片空旷的土地上所有的族人们。
我们是多么庞大，我想。
一只深海鱼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缓缓游过我的身旁。它咬了一口我的躯体。我吃痛地喊了一声。谁知那鱼的光芒竟渐渐弱了下去，它把肚皮翻上来，倒在了我的身上。
我震惊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新来的？”一个沉沉的声音从我耳畔响起。
我回头一看，一只粉色的塑料袋朝我游了过来。我点了点头。
她游到那条鱼的身旁：“死了。”她对着我又说，“这鱼肚子里全是塑料。”
我有些吓着了，依旧点点头，没回话。
她却只是自顾自地说：“又死了，又死了！孩子，你做得太棒了！你看见了么，孩子，塑料的力量是很强大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世界上会只剩我们，只有我们！只有塑料……”
那袋子疯了，我想，她围着我上下翻飞。我翻了个身压住她，追问道：“为什么会只有塑料？”
将她朝我咧开那张大嘴：“因为，我们不会消失呀。”
“几千年，几万年，我们一直都在。”
恍然间，水瓶伯伯的话又一次回荡在我耳畔：
“我们不会死亡。我们会占领只属于我们的王国。”
那一天，要来了么？
…………
粉袋子狂笑着飞走了，我嫌弃地看着自己刚杀死的鱼。是啊，原来，我的力量也是如此强大。
今天，我们拥有了这一方土地，千万年后，我们便将拥有整个地球。
人类么，不过是我族人的栖身之所罢了。他们创造了我们，可他们也只把我们当垃圾罢了。
不知未来，我能不能踩着人类的脸颊，笑着唾骂一声“垃圾”呢？
…………
蔚蓝的星球，会成为白色的世界吗?
——————全文完——————
致谢
本文为双人合写文章。
构思：经年_川
特此郑重感谢作者如一如清水参与创作并提出修改意见。
最后，减少使用塑料，从我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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