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雨绵绵的季节。
如果有人问谢玉照谁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脑海里最先浮现的必是斐瑾朱。
这位瑾朱殿下幼时初入太学,就是个难处的。年纪小、主意正,加上有个皇帝老爹,学宫里的孩子都不敢轻易招惹。于是那个春天她就和谢玉照顺理成章变成了朋友,并且不知不觉压过了他身边所有人,成了谢玉照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因为谢玉照是个老好人。他就像这春雨一般,会和身边所有人都处成涓涓细流,来者不拒。像个没有偏见的圣人。
可斐瑾朱却在多年后一次听雨时忍无可忍:“谢玉照,你真是没一点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说的就是你。”
谢玉照被讲得一脸茫然。
斐瑾朱一点不意外,轻轻笑着问他:“可记得你那小院子里的奴仆有多少?每人各自的来历、沾手的活计、分到院子里的时间?
“可曾觉察到自我入太学,你身边的就剩下我了?整整十年了吧,你身边就留下了我。”
谢玉照还真被问住了。
斐瑾朱扶额:“当时本宫就觉得你小子怪怪的,说不上来的怪。相处久了,发现竟然是个石头,十年了,多亏本宫话多,咱们这脆弱的友谊才能维持。”
谢玉照挠头,但还是认真道:“殿下恕罪。”虽然他也不知道要斐瑾朱恕什么罪。
斐瑾朱一脸无所谓:“倒不是怪罪你,这样也挺好的,反正这么多年下来了,我也习惯了。”但想了想却补充道:“不过本宫确实很希望能看到你在意的时候,一定很好玩!”
说罢就笑着让谢玉照跪安了。
这没头没尾的风格不过是斐瑾朱的日常,按道理谢玉照也早已习惯,可今日这些话,总在他脑海里徘徊。
谢玉照出身贵族,是父母的老来子,可谢家不兴偏爱幼子这套,他自小就作为一个普通世家子被规规矩矩教养,父母兄姐既不忽视他,也没展示出对他大展宏图的期待。
一切都刚刚好,只用生活在长辈和兄姐的庇护下,就是这个少年郎的安稳人生。
谢玉照本人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的人生,因为所有的东西都会自然地出现在日子里:有食物就吃,有诗书就学,有骑射就练,有被褥就睡。
直到斐瑾朱对他做出了评判,仿佛眼前蒙着的细纱被忽地揭开,一切都变得锐利、鲜明、复杂。
辗转反侧,屋外房檐滴滴答答,谢玉照躺在床上越想越入神,似乎十几年被忽视的东西全都从这节奏分明的雨声里透出来,不急不缓,缠绵不断。
他再不能入睡,索性一把揭开帘子,就看到宝莹站在帐外:“您怎么还没睡?”
宝莹,是他给取的名字。谢玉照又想起斐瑾朱的第一个问题,他温和地对宝莹笑:“宝莹,我怎么觉得,身边一直都是你?”
宝莹一顿,上前温温柔柔地递上一盏茶水:“是的,一直是奴。”
连忙接了茶,倒换成谢玉照讶异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意外我会这么问?”
宝莹就轻笑:“许是跟着您被瑾朱殿下熏陶了。” 瑾朱殿下也是这般跳脱的思维。
谢玉照觉得胸口似有一股气,他想要说点什么,却哑口无言。
第二日谢玉照再次拜访斐瑾朱,他不出意外地又在花厅见到了那位小翰林。斐瑾朱到底有点义气,见他来了就打发了刘兰请。
谢玉照多看了眼刘翰林的背影就向上首的人问安:“感念殿下拨冗,臣不胜惶恐。”
斐瑾朱挑眉,语气也多了份调侃:“知道就好。”
指了谢玉照入座后她就询问来意,当谢玉照说出昨夜所感后斐瑾朱拊掌而笑:“本宫昨日就是随便一说,你还想了这样许多,不愧是项先生的高徒。”
谢玉照觉得她可不是随便说的,可他没证据。
“我最敬佩的就是殿下,您总是能轻易做到我等做不到的事情。”谢玉照低着头诚心诚意地说着话,全然不见斐瑾朱在上首略有尴尬的神色,这个呆子,她总觉得这话好像不全是在夸她。
谢玉照是不管这些的,只想明白好友的心意:“您少见地这么专一逗弄一个人,可是觉得刘翰林有趣?”
“是啊,他比你们所有人都有趣,本宫喜欢他。”斐瑾朱直白得很。
谢玉照觉得斐瑾朱就是好沟通,便抬头,眼睛也变得亮闪闪:“好殿下,看在咱们这十几年交情的份上,带我一个。”
斐瑾朱重重拍了下扶手,惊讶十分:“谢玉照,你不会跟那群人一样学坏了吧?!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心,其他人我不管,刘兰请是我的!”
谢玉照知道自己又说了有歧义的话,连忙尴尬辩解:“不是!是宝莹啊!我敢碰男人府上会杀了我的!我是想......是想请殿下帮忙拿主意,我想娶宝莹!”
斐瑾朱被他吓到了,喝了口茶才淡淡道:“谢十二,可拿准了主意?”
“自然。”谢玉照若是没想好,当然不会找到斐瑾朱面前。
“现在到哪一步了?”
“第一步。”谢玉照再次垂下了头,“只恐牡丹留不住,与春约束分明。”
瞧瞧这含蓄的腔调,斐瑾朱气笑了:“知我不爱这套,偏与我为难?罢了,你就是这样。宝莹那儿我会指点你,倒是你家府上,或许容不得宝莹。”
不说入府难,入府只是开始,日子却是要一天天过。
谢玉照连忙表态:“我知谢家的规矩,故来请教殿下!”
斐瑾朱心想你小子到底怎么想我的,犹疑半天,盯着谢玉照道:“带宝莹离开谢家,远走高飞。我会为你们提供庇护,代替谢家顾你们一世周全。”
谢玉照张了张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本朝公主向来无甚权柄,斐瑾朱全靠自己受宠成了几代公主中的特例。即便如此前朝也对她多有诟病,待她婚后,夺权是顺理成章的,所以才有几大世家合议力请斐瑾朱和亲瀛洲的事儿。
可是斐瑾朱到底没走,那么接下来事情就很暧昧了,斐瑾朱若是大度就罢了,若是清算他们也是人之常情。
很不幸,他们谢家,高门贵族,做这种巩固权柄的事自然是比谁都积极。谢玉照无能为力,斐瑾朱也不怪他,他们的友谊有惊无险。这也是谢玉照来找斐瑾朱的另一个理由,毕竟斐瑾朱再大度也不会和家族合谋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人。
不愧是她, 斐瑾朱一如既往地让他刮目相看。他和宝莹并不是绝无可能,可斐瑾朱没有让他努力,直接让他们离开。
谢玉照早知这位特立独行的友人十分仁善,她到底是在为他考量。如果斐瑾朱必然要清算,让他置身事外就是最善良的决定了。
并且她仍许诺他一世庇佑,谢玉照相信这不是缥缈的谎言。曾经斐瑾朱和他讲起这片大陆其他国家的君主,说起大业时便十分激动,她说那边的公主和皇子一样可为君为王,她说从来不是身为女子就注定不堪大任的。
瑾朱一直有在意的,一直不会忘记。她在意课业、玩乐;在意权力、荣誉;在意亲人、爱人,也在意友人。
她在意的有很多,哪个都不会放手。
谢玉照好为这样的友人骄傲。
上首的斐瑾朱不见谢玉照的答复,便在催促:“想什么呢?你这是在纠结要不要通风报信还是在思考怎么为他们求情?不至于,本宫又不会做太绝。”
她只是觉得他夹在中间有点难做,平日就仿佛谢家的一个局外人,不如给他个机会彻底离开,她庇佑就是了。
“殿下多虑了,父亲他们什么处境自己知晓,倒不指望我。”谢玉照慢慢起身,仿佛恢复到了从前,真心实意给斐瑾朱深深一揖:“能与您相逢,玉照三生有幸。玉照庸碌,既帮不上您也帮不了家族,自当接受您美意,便在此祝愿您得偿所愿。”
斐瑾朱松散了身子,避重就轻: “看来我们脆弱的友谊又一次有惊无险呢。”
“只有您和宝莹愿意年年陪我听春雨,我怎敢不知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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