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江湖儿女》,有两个细节,让我非常感兴趣。
第一个细节,是巧巧去外地时,始终带着的一瓶水。
之前,她为了保护斌哥,坐了五年牢。这个她深爱的男人,从很早时候起,就有了无情无义的端倪——既没有探过一次监,也没有在她出狱时迎接,毫无表态,远远地躲去了别处。
所以出狱后的巧巧,心里必定充满不安。她跋山涉水地找他,打不通电话,还傻傻地骗自己“他是不是电话欠费了”。
她不愿意相信斌哥已经不爱她了。
就在此时,那瓶水开始频繁登场。

电影中,出现了好几种江湖的意象,例如港片里的帮派、大同本地的帮派、地理意义上的江河湖海、茫茫人间,范围从小到大,逐渐拉伸。
而江湖的最小单位,大概就是这瓶水。
一路上,巧巧历经艰险,被偷钱包,挨饿,遇到坏人,失恋,离开奉节,去到新疆……唯一陪着她的,就只有这瓶水。没有品牌,半满不满,随着人物的移动颠簸,彰显着她的不安。
它也在危急时刻救场。巧巧与斌哥现女友对话的时候,在婚礼上饥肠辘辘地蹭饭的时候,与徐峥饰演的小卖店主一起去西部的时候,这瓶水都冲到台前,解决她的干渴,缓冲她的尴尬。
月台上,徐峥想牵她的手,却没想到递到手里的,是那瓶水。两人共同握着它,如同握着她心里的动荡。


非常妙的场景。那瓶水,既是巧巧的退缩,也是巧巧的试探,在接受与拒绝之间,她划出了一条模糊地带。她还在犹豫和考察。
而结果我们也知道了,这场相遇,以女方下车告终。她独自走在路上,背着包,包的侧面仍然挂着那瓶水。然后她抬起头,看到了夜空和飞碟。
之后,那瓶水就不见了。我想,这是因为宇宙治愈了她的迷茫和不安,那瓶水完成了任务,悄然退场。
也是在这里,出现了我感兴趣的第二个细节:宇宙。

宇宙与江湖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很多科幻作品就给人江湖感,比如美国早期的一部著名科幻剧《萤火虫》,就把宇宙拍成了江湖。
在那里,人物颇有武侠风范,中文是普遍的时尚,配乐走西部牛仔路线,然而十分简洁,点到即止,很有东方意境。主角团驾驶一艘破旧的飞船,在寂寂宇宙里航行,竟然给人一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写意浪漫。
万万没想到,2018年的《江湖儿女》里,再度出现科幻与江湖的交汇,东方与西方的交汇。一个女人经历了牢狱和失恋,将自己放逐到西部,看到了星空和飞碟。
那瓶水也在。最小单位的江湖,与最大单位的江湖,打了个照面。迷茫散去,她找回了自己。
与此同时,电影配乐有了越来越浓厚的科幻感,让人不时想起《2001太空漫游》和《银翼杀手2049》。抽象又渺远的氛围里,巧巧回到家乡,但那时的大同已经变了。它不仅仅是中国北方的大同,还是地球上的大同,宇宙里的大同。
它变成了一座科幻城市。

贾樟柯在采访里说,最近几年,他经常住在家乡,独自待着,胡思乱想,还写了关于天体物理的论文。许知远去采访他,问他敬畏什么,他说,他敬畏所有未知的东西,神、鬼、天地、宇宙、外星人。
他跟许知远开玩笑,说,可能你就是外星人。
许知远也跟着打趣:我们这是星际采访。
我总觉得,他们的对话并不完全是笑谈,有认真的成分。就好像《江湖儿女》,其实也是《星际儿女》。徐峥饰演的小卖店主,已经在电影里替贾樟柯发言:我们都是宇宙的囚徒。
贾樟柯认为,人类可能并非地球的原住民,老虎、狮子可以不穿衣服,我们要穿,它们可以吃生的,我们不可以吃。人类不适应地球。
想来,他的电影里,经常描绘“不适应”。人物总是处于动荡和危险中,漂流,怀疑,卡顿,受挫,陷入无穷无尽的尴尬,又在窘迫中,生出奇异的诗意。
这种“不适应”,也许就是活着的必然状态。就像那瓶水,摇来荡去,充满不安。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巧巧,手里握着一瓶江湖,在人间磕磕绊绊,难过的时候,抬首看一看星空。
我们像科幻作品里的外星人一样,不平滑,不顺畅,有点傻气,又有点感人地,活在茫茫宇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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