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走了,面带微笑。在她合拢双眼之前,我在她眼里看到了夜空中最美的繁星。
八十三岁的她,被类风湿关节炎折磨了三十几年。我清楚地知道,活着的每一天对她都充满挑战,都是与疼痛和僵硬作战的日子。
但是,玛丽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的脸上永远带着温暖的微笑,她的一举一动都温文尔雅。她是老人院里最久的居民,也是所有人的骄傲。
六十二年前,她是昆士兰州的首位澳洲小姐,是英女王授勋的荣誉国民。她的一生,全部奉献给了公益事业。她是澳大利亚的形象大使,更是毕生致力于改善土著居民的生活质量,提高土著妇女的健康状况和社会地位。她的故事到处被人传颂,与她握手和问候,是老人院里每个人的愿望。
不过,很多人都叹息,因为她的命运太坎坷。在玛丽年仅一岁时,她的父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丧生,身为护士的母亲则在五年之后死于传染病。玛丽离开出生的英国,来到澳洲,被叔父抚养长大。她个性坚强,性格开朗,对于那个时代来说,算是极具解放思想的新女性。
特立独行和走在时代的前面,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因为参加选美而遭受非议,与叔父一家的关系不断恶化。她带着同样抱负的年轻人团队走进原住民的保留地,却被怀疑的民众驱赶。玛丽放弃了澳洲小姐和形象大使的光环,加入社工团体,奔走在澳洲最偏远的地区。
志同道合的先生在一次穿越沙漠的行动中意外身亡,她的儿子被毒蛇咬伤而送命。在她的生命中,虽然掌声不断、人群簇拥,却始终孤独一人。
十几年前,玛丽来到了老人院,她的身体状况需要长期的专业看护与医疗治疗。在性格迥异的老人中间,她并不起眼。慢慢枯萎、收缩、变形的身体,极简的居家服,总喜欢坐在角落里安静地读书。玛丽或许习惯了长期的独处,她的独立却是备受老人院职工敬爱的品德。
虽然她如此安静,却依旧热情。需要她帮助的时候,她永远不会拒绝。曾经的,她扮演了长达三年之久的霍顿先生的太太,每天照顾他的饮食,陪他散步、聊天,只因为霍顿先生在太太过世之后,老年痴呆的病症便一路恶化。他错把玛丽当成了他的太太,把所有的爱和依恋都给了她。
老人院的医护人员曾经希望霍顿先生的子女安排他离开,因为他这样的行为已经影响了玛丽的生活,却被玛丽制止了。在她的心里,帮助霍顿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她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
新来的老人,在她的陪伴下安抚了焦虑和不适;被身体状况恶化而烦扰的老人,在她的鼓励下平复了情绪,建立了与疾病对抗的信心;因为日常生活不尽人意或感到孤独寂寞的老人,在她的开导下,变得坦然、随性,恢复了乐观。
下棋吵架的老人,会跑去找她评理;外孙女送来的一幅蜡笔画,老人会特意拿给她一同欣赏;读了个笑话的老人,就守在玛丽的身后,一定要讲给她听……
她是养老院所有人的灵魂导师,是美丽人生的代表。
可是,玛丽越来越虚弱了,她慢慢丧失了行动能力,不得不躺在床上。她的脊椎和心肺都被侵入,疼痛之外,关节的活动严重受限,呼吸短促、神经损伤。
到了此时,医生也束手无策了。姑息治疗中的玛丽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她的表情也不再坦然。饱受疾病折磨的她,让每个人心疼不已。
终于到了大限将至的时刻,玛丽难得地清醒了很久。“梅,带我去看看星空吧。大海边的星空,那是我最喜欢的啊!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一次遇到难过的事情,我都会去看大海的星空。我妈妈告诉我,大海是所有生灵的眼泪汇成的,所有才那么咸涩。而所有经历过伤心的生灵,最终都变成了夜空中的星辰。她们发出明亮耀眼的光芒,照耀着大海,接纳了大海的悲伤,让每一个灵魂有勇气走下去。”
我听得呆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地点头。我把玛丽的意愿报告给了院长,院长召开了紧急会议,所有人都支持玛丽的意愿。于是,院长联系了救护车,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所有的审批程序。
当玛丽被抬上救护车时,老人院里所有的居民都肃立两侧,他们用各式各样的祝福,表达了对玛丽的敬意。
大海的夜空,无限深邃,无限悠远。在数不清的繁星照耀下,大海静悄悄地,浪花拍打着海岸边的礁石,诉说着遥远的故事。
救护车的医护人员守在她的身旁,所有支持她的药物和仪器都已经撤掉。玛丽的眼睛闪烁着迷人的光彩,她的神态平静,对这一刻的渴望清楚地写在她的脸上。
夜风很大,渐渐强烈起来,温度越来越低,玛丽的心跳已经弱到很难触及,她的呼吸也变得很慢很浅。随行的医生表情严肃,压低了声音说:“她随时都可能离开。”
我一直握着她的手,那双严重变形、骨节突出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泪淌个不停,连带着身边的医生和护士也都开始流泪。人生的开始伴随着喜悦,人生的结束却无法摆脱悲伤。
“梅,”玛丽突然呼唤着我的名字,她的声音太弱,被夜风迅速刮走,我赶忙凑上前去,聚精会神地听她最后的话语。
“看那里,”玛丽费力地举起食指,指着天空的一角,“那是我们的南十字星座,那里有天空之神。我知道,很快的,我也会融入那一大片星云中,成为里面不起眼,但很重要的一颗。”
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微笑地继续说道:“梅,你是个勇敢的女人!相信我,在每一个夜里,我都会照亮你的生活!保佑你!祝福你!”
那天夜里很晚了,我终于回到了租住的小屋。屋里很冷,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我坐在窗边的单人床上,看着夜空,看着繁星。第一次,我不再惧怕夜的漆黑;第一次,我不在啜泣中,反反复复地想起过去那些年里,前夫施与我的暴行;第一次,我不再感受身体与心灵的疼痛和恐惧。
夜,曾经让我颤栗、让我痛不欲生,如今,我开始慢慢平静,开始接受并期待。天上,繁星璀璨,那里有一颗永远照耀我心扉的明星,那就是玛丽。
注:原文发表于澳大利亚时尚杂志《Brisbane Elite 菁友汇》总第二十四期(2019年7月15日发行),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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