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叶非人，人非叶。人与叶的共通之处，恐怕只有将魂与叶融合，方谙此理。

叶总是有一些味道的。花虽少，味道却馥郁。紧蹙的花团是香薰，零散的花瓣是香囊。无人以叶做香，因他们认为它无味罢了。

叶的味道并不重，只是因花的馥郁而掩盖了那股清香。毛尖、普洱、铁观音常被唤作“茶”，同时它们也是叶。它们的芬芳并不逊色任何一种花，只能说人们习惯去嗅闻花香，鲜少有人去品味那份淡雅、清淡的叶香罢了。当然，茶叶除外。

叶的凋谢不如花的凋零隆重。叶多，凋谢是静谧的，也是常见的；花少，凋谢是隆重的，也是少有的。人们爱在暮春看樱花雨，也爱捡拾落地的海棠花。诗人爱作“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诗句，也爱写“花开荼靡”的文章。人们寻不到时间的踪影，却能寻到它流过的痕迹。日益斑白的须发，车水马龙的繁华，日渐茁壮的榆树……只有在深秋时节，人们会因遍地的黄叶而喟叹几声，在希冀冬去春来时，成群的叶才会觅得一丝存在感。叶是对比物，也是参照物。叶因花的旖旎而渺小，花因叶的长寿而欣羡。

叶是被羁縻的，也是向往自由的。叶的生长离不开枝，树叶如此，花叶也如此。枝干给予它们养分，也哺育了它们。枝干是功利的，它们哺育叶是希望能够让它们来博得世人更多的关注，不是为了得到因一株即将凋敝的生命而发出的喟叹。稚嫩的叶不晓，所以只能成长。当它们茁壮，开始对这个世界渴望的时候，这哺育也就差不多完结了。

敲打在身体上的雨水来自何方，汇进溪流的雨水又去往何处？森林外的世界是五彩缤纷、生机盎然，还是荒无人烟、了无生机？叶希冀外面的世界，便从那枝蔓上以逶迤的舞蹈凋谢，只带着一身清香启程。纵使叶知晓这已步入了生命的倒计时，但是与其被这枝蔓束缚而浪掷岁月，倒不如赌上生命地开启一场陟遐。

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它的大小、纹路、形状各异，所以难以寻觅相似体。哪怕是在同一棵树上生长出的叶，也是形状各异、性格各异。有的安于现状，继续随风摇曳；有的猎奇外界，抉择飘落追寻。叶的抉择是不同的，它们的路也是不同的。或安妤一世，或激昂一时。抉择如何，过程如何，结果如何，都无可厚非。无论森林如何评断，也无法阻挡这份刚愎自用又令人神往的个性。

叶总是温柔的，却也是无情的。叶的触感如暖风拂过脸颊，像空灵的歌声萦纡在耳畔般舒缓。文人喜欢将叶风干，做成书签，希图留住这份质朴的文艺和易逝的年华。睹物思人，睹物思情。偶尔，被夹在书里的叶也会变成无情的利刃，在指肚上划上个小口。不出血，也不愈合。疼痛感从指上传来，也从心上传来。这道偶然的伤像是警醒自己莫要顾盼，要往前看。

叶是通灵的，也是懂人性的。人们挥之不去的过往，会因叶的“误伤”而放下。叶虽不会动，也不会言，不如宠物般懂得讨好与奉承，却能在人最不觉的时候让人注意到它的存在，有点“一语惊醒梦中人”的味道。

叶的舞姿是很美的，特别是在雨中。摇曳的叶不如花的舞姿曼妙，却有着一种别样的风采。落在叶上的雨像泪珠，随着风的吹动，便像甩干头发一样地甩掉了多余的点缀。泪和雨都是咸的，叶像知晓这份虚情本是假意，才会借风脱困。叶不爱甜水，也不爱咸水。最适合的还是一碗清水，除了能洗一个干净的澡，还能在空气里多留下点余香。虽然这份香气不如花馥郁，但是和雨后的泥土味一搭，却别有一番风味。说这是一种另类的风雅也不为过。之所以说它另类，毕竟是鲜少有人会忽略花的存在吧。

叶子除了舞姿逶迤，连歌声也别有韵味，特别是在凋零的时候。飂戾的风声再加上叶的簌簌声，简直是一曲慷慨激昂的二重唱。风与叶都是主角，各自歌唱着，却在不觉之间成了彼此的和鸣，唱出了一首复调曲。来自自然的声音，并不逊色于室内的交响乐些许。音乐是上帝给的，人们胼手胝足地钻研乐理，希图写出最动人的旋律。怎曾想，最动人的旋律就在身边，也就在自然界，只是无人钻研罢了。恰好因为这份不察觉，才保留了世界上最质朴的旋律。

白天的叶是嫩绿的，夜晚的叶则各异了。荷塘月色下的叶是月色的，偶尔驻足凝望，结果发现它们像是个裸露的女孩，急于用月色遮掩自己的胴体。要是没有什么常识，可能会以为这是种错地域的含羞草。大千世界百杂碎，一种生物有不可数的物种，一个“叶”字自然也少不了。赤橙黄绿蓝靛紫，无所不见。好像只要在调色板上随便混个颜色，就都能从缥缃里找到它的踪迹，像在看一份剖析报告一样端详它，而不是欣赏它。这也是为什么叶要在晚上都像含羞草一样掩盖自己的颜色了。并不是因为它们清醒着，在起着呼吸作用，而是惧惮自己被人们洞穿罢了。

叶子的形状各异，投射出的影子也自然不同，但是颜色却是一样的。叶子的影子是黑色的，无论是在白昼还是在黑夜。叶像是被光投射出剪影，再被黑色涂满。昱光下的影子是黑色的，日暮下的影子是黑色的，月色下的影子依然是黑色的。无论一片叶子原本的颜色是多么得艳丽，甚至可以与花朵争相斗艳，但是在光下，它们始终是黑色的。被缤纷的色彩所伪装的灵魂，最终都需要被斑驳，被投射出最原始的颜色。无论，它们伪装得多么完美无瑕，兀自是难以隐藏最本质的样子。

人非叶，叶非人；人非人，叶是叶。叶与人的共通之处，竟像佛理一样难以参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