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吉(继)来
话有点扯远了,再把话题拉回故事的开头。我这次回去,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母亲一改从前那些唠唠叨叨的话题,即不单刀直入,又不对兄弟说三道四,只是跟我描述一种现象,母亲对我说:
“我最近耳朵不知怎么‘嗡嗡’直响,就像你爸老在我耳朵里直嚎。”
“多少天了?”
“最近总这样。”
母亲话音刚落,我隐隐约约地读出了母亲的心思。
“妈,您是不是想我爸了,我爸已经去世四年了,还没看到我爸的坟在哪,要不我带您去看看。”母亲毫不犹豫地回答:
“好!”
这一次,让我精准地猜到了母亲的心思,母亲回答的干净利索,毫不掩饰,顿时我感到很高兴。其实,母亲在以前也跟我说过这种现象,我以为是母亲上火造成的,武断地给母亲买了一些祛火药,只是我当时没有往这方面联想。
母亲在村里是个有名的刚强人,大队的领导及其与母亲打过交道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般情况下,母亲有些话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愿直说,这次实在是想父亲想的不得了,才肯答应。
为了实现母亲的心愿,我决定陪着母亲上山去看父亲。母亲稍稍整理一下身上的衣物,梳一疏头,顺手从炕上拿起一条手绢揣在衣兜里,我们娘俩就这样出发了。
父亲的坟墓就在我们家东山上。山不高,坡度有陡有缓,缓的地方有30多度,陡的地方有40多度,羊肠小道,曲曲折折。从我们家出门到山脚下,路面较为平缓,大约有一百多米,母亲自己慢慢能走。从山脚下到山头约有二百多米,都是上坡,母亲自己无法上去,我只好往上背。每年春节和清明上坟时,我们上山也要休息一两气,这回我陪妈妈上山要休息多少次,心里还是没有底,毕竟这是第一次。
我陪母亲一晃一晃地走完了一段平路,接下来就要面对走山坡,过陡坎。我早已做好思想准备,随即我蹲下背起母亲,心无旁念地往山上走。
那年我40岁,母亲72岁。我是平生第一次背母亲,母亲的双手紧紧地扶在我的肩上,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我的背上,我的胳膊拖住母亲的双腿,脚步瞬间沉重起来。这时心里什么也不敢多想,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我必须把母亲背到山上,让母亲了却这份心愿。沉重的双脚一步一步往山上挪,双眼时刻盯着地面,不敢有丝毫马虎。呼吸也开始不均匀起来,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小时候母亲对我说的“能走十步远,不走一步喘”的道理。
第一个陡坡顶多三五米,平时一个人走这个陡坡也不轻松,心想,一定要保证安全,否则将不堪设想。过了第一道难关,我又继续走了十多米,心想,能多走几米算几米,实在走不动了再休息。说实话,十几米的路程,真是累得我气喘嘘嘘,上气不接下气,我小心翼翼地把母亲放下,缓一缓,喘喘气,为下一段路程做好体力储备。我们娘俩休息了三五分钟,我咬着牙背起娘继续往上走。又走了二十多米,继续休息,这次休息明显感觉比第一次更疲劳,不仅是气力不足,就是两条腿都感到发皱,腿筋有些发紧。这种感受曾有些熟悉,跟我在初中放寒暑假同母亲一起上山割材时翻山越岭差不多。歇了两气,我望望山下的风景,视线似乎没有平时那么清晰,幸致也没有平时那么到位,这种感觉都是由于过度劳累造成的。我累的连话都不想说,母亲此时也是无语,只有听到我“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当时心想,若是身旁再有一个兄弟换一换该有多好啊!此时,一阵阵春风从身边刮过,送来了充足的氧气,顿时浑身感觉一阵清爽。我在休息时,有意无意地观察母亲的情绪与山上之前有没有什么变化,发现母亲的神情比上山前轻松许多,这或许是母亲多年的希望即将实现,或是儿子的孝道多少让母亲感到欣慰,反正我也猜不出当时母亲的心里想些什么。
母亲见到我累的气喘吁吁的样子,对我说“慢慢走,累了就休息。”我知道母亲非常心疼我,实在是“毙十勒个八,实在没办法”。这次母亲没有从她的口里直接说出,我心里也明白,此时的母亲可能也在想,我们母子的这个选择已无法更改,能不说就不说了。
这次休息的时间明显比第一次更长,稍微缓缓劲,长长吸了一口气,憋住劲,我背起娘继续往山上走。这次遇到的是一个陡坎,也是此行的第二个陡坎,比第一个更难走,一个五米左右的陡坎拐了两个弯,平时一个人走的时候也要特别小心,往下走更是危险,脚下千万不能踩到碎石子,蒿草,否则就会造成人仰马翻。当然,这条路我从小的时候到现在不知走了多少遍,相当熟悉,心里还是有数的。往下走时,步伐要短,两脚要形成“八”字形,增加摩擦力,步频要慢,这样走相对安全,这是我几十年来与大山打交道积累的经验,凡是在农村的孩子基本都懂得这些道理。
走过了一道弯,又跨过了一道坎,母亲在我的背上也是相当的配合,也没有什么不适,我们娘俩跌跌撞撞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大概用了半个多小时。我们在坎上继续休息,四处远眺,山下的瓦房沟和北面的戴家堡尽收眼底,周家中学赫然入目,西南的北山坡上裸露的铁矿矿山格外刺眼,像在山坡上贴上一块块膏药,与大自然极不和谐。母亲对这些情况更是比我了解,她老人家在这个村里生活了六十多年,对这里的山山水水了如指掌,甚至哪座山上那个地方都有什么野果,都有什么药材,哪些植物不能随意砍伐,都记得一清二楚。
剩下的路就要好走多了,风险也小了许多。穿过了层层梯田,又歇了几次,来到了二哥的苹果园里,这是一个相对平坦的地方,父亲的坟墓就在这里。我把母亲轻轻放下,我陪母亲慢慢地向父亲坟墓走去,母亲在苹果树下捡起一根筷子粗一米多长的果树枝,这时我发现母亲脚步更加沉重,呼吸也变得短促不匀,视线有些模糊,当我指着爸爸坟墓告诉母亲时,母亲一下子坐在地上嚎啕起来。
“我-把-你-个-老-瘪-犊-子,你-可-把-我-扔-个-好-苦-啊!-你-可-享-福-了,你-真-狠-心-啊!我-跟-你-没-得-过-多-少-好-啊!……”
母亲边哭边用手中的苹果枝抽打父亲的坟,哭的一塌糊涂,站在旁边的我,受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刺激,我也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涕不成声。让母亲多哭一会吧,放放憋在心里多年的不快,哭了好一会,我才到妈妈跟前劝妈妈,“妈妈不要再哭了,哭一会就行了……!”,我怕妈妈哭坏身体,这时妈妈哭的也没有多少力气了,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我顺势拉着母亲胳膊,把母亲扶起来。临走前,我跪下向父亲的坟叩了三个头,起身便与母亲往回走。
俗话说得好,上山容易下山难。回去的路要比来时轻松好多,上山需要力气、勇气,下山只需要小心,防止滑到、摔伤,一个人往山下走要好些,背着母亲往下走还是有一定困难的,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我穷尽一切办法,最终把母亲安安稳稳地带到山下,谢天谢地,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终于帮助母亲完成了多年的一份心愿。
整个过程,耗时接近三个小时。一条狭窄小路,母子两个人,兄弟们谁也不知道我和母亲这次行动,只有春风,路旁刚刚钻出的野草,还有山坡上的果树,见证了我们母子两人的艰辛路程,如果上天有知的话,也会为我的行为所感动。这趟路程虽然不远,但我们走的很漫长,很沉重,这件事让我终生难忘。
母亲的一生和天下许多母亲一样,经历了许多挫折和磨难。母亲7岁时,外祖母就被疾病夺去了生命,当时老姨还不到一周岁,是外祖父一人把母亲六个兄弟姐妹拉扯养大。母亲16岁时嫁给我们沈家,当时也算是门当户对,外祖父李世禄家族在瓦房沟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两出两进的四合院,兵强马壮;我的祖父沈锡泰,在解放前也是黄泥屯屈指可数的富裕户,家里有座石灰窑,一套大马车,牲畜膘肥体壮,不定期地往营口造纸厂运送白石灰,一大家人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父亲在国民优级学校(相当现在六年级)毕业后,在村里整天和一群小伙伴玩耍,骑的是“富士”牌自行车,火勺铺是父亲经常光顾的地方,后来被国民政府征召,在王家善师长领导下的一个团里当卫生员。大伯是当年营口水产毕业(大连海洋大学前身),意气风发,戎装在身,在国民党正规部队供职。
天有不测风云,好景不长,土改时,祖父被划为富农,爷爷奶奶天天晚上要轮流到村里“上大挂”,接受酷刑,被折磨的死去活来。那时候,奶奶正处于哺乳期,轮到奶奶挨打时,五叔在家里饿的“哇哇”直哭,母亲就主动用自己的乳汁为五叔充饥,母亲可怜奶奶,担心奶奶因受酷刑而断乳,毅然替奶奶去受刑,这是多么可爱可敬的母亲啊!几经折腾,祖父家的财产几乎荡然无存,只剩几间房子,最困难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母亲和伯母每天敲锣出去要饭时,伯母怕狗咬,退缩不前,母亲就会勇敢地站在前面,听过母亲无数次讲过她亲身的经历,对母亲敢于担当,大爱无疆的宽阔胸怀,从小就产生了我对母亲的无限敬畏,我为有这样的母亲感到无比的光荣和自豪。
土改运动是任何人无法抗拒的,纯属天灾人祸。还有一件最不能让母亲一生释怀的是,母亲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叫英子,三岁时因农忙,独自一人留在家里,因无人照料,患病不幸夭折,从此以后,母亲再没有见到女儿,这是母亲一生的遗憾,一提此事,母亲就会埋怨我的爷爷和奶奶。
1958年大跃进时期,营口县政府开始修周家水库,我们家从周家村的黄泥屯搬到了于家村。搬到于家村时,我们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暂时借助外祖父家。
人民公社大食堂和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母亲整天在大队里洗面袋,洗一个面带才3分钱,由于过度劳累,母亲的手腕落下了病根,每逢阴天下雨,或洗衣服,干些吃力的活,母亲的手腕就会酸痛,但母亲从来没有因为这点痛苦而放弃劳作。
文化大革命时期,由于家庭成分不好,几个哥哥不允许当兵,不允许上大学,不允许出去打工,入党入团受到限制,我们家是我们生产队里唯一一户被政治岐视的家庭。为了几个哥哥学到一门手艺,父母挖费苦心,到处托人求师拜艺,每到逢年过节,都要为哥哥的师傅准备四件彩礼,经过外学家练,几个兄长很快就掌握了一技之长,成为村里有名的木匠和瓦匠,为日后成家立业打下了牢固基础。
在吃粮靠返销,穿衣要布票,实行配额制的年代里,我们家人口众多,有的年份就连口粮也无法正常领回家里。有时不得不变卖圈里的肥猪,才能把口粮领回家。由于成分不好,大哥和二哥的婚姻也受到极大影响,为此,母亲为了哥哥的婚姻操碎了心,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
改革开放以后,家庭情况有了好转。结婚盖房,盖房结婚,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父母操碎了心,费尽了力,艰辛岁月的痕迹无不挂在脸上,白在头上,就在“老儿子娶媳妇,大事完毕”后,父母该享受享受清福的时候,苍天不给面子,在老弟结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90年,父亲得了脑血栓,半年后瘫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年多,母亲为了不连累儿子,一个人挑起了护理父亲的重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起早贪黑,到在1994年把父亲送走,四年间,1400多个日日夜夜,母亲不知付出了多少辛苦,现在回想起来,不由得阵阵心酸和内疚。
母亲一生性格刚毅,任劳任怨,心灵手巧。为了我们全家吃好,穿暖,睡好,一年四季,奔波劳碌,不知疲倦。
上山割材,来回要走七八公里,夏季挨过雨淋,蹚水过河,翻山越岭。冬季战严寒,踏冰雪,双腿多次掉进冰河里,刺骨的河水,也无法阻挡母亲的斗志,几十年如一日,不辞辛劳,负重前行,腿压弯了,背压驼了,但母亲刚毅的性格和不屈不挠的意志从未改变,为我们兄弟树立了光辉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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