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傍晚的时候,要是天气晴朗,何老太太就会站在那棵不知何年何月枯死的古樟树边上,瞧见谁就和谁聊天。村里人都知道她脑子有些糊涂。
老太太身体结实,历来没患过啥小痛小病。不过,这几年来她的身体已经消瘦了许多,皮肤也黑了,是被太阳晒的。
傍晚的阳光色彩很重,线条很长。橘红色的阳光过滤着一切,老太太的身形模糊,同那棵早已经死去的树一样,影子被拉得很长,直到融进夜色里。
“我昨晚梦见我老头子,他叫我做面条给他吃!”
那一天傍晚,她对着不同的人重复着这句相同的话。听者都没有怎么在意,毕竟谁都知道,这肯定又是她在胡说八道。而且,海大爷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第二天傍晚,夕阳柔美,秋风像是雨后和煦的春风,吹在农人疲惫的脸上。遍地的稻谷在风中轻轻的摇,金黄的谷子折射着阳光,明明晃晃。陈家院前的那孤零零的枯树上落着一只乌鸦,无意中叫了一声,便朝着夕阳的方向扑通扑通地飞去。
人们都觉得今天有些不同,觉得有些空落落的。直到夜幕笼罩着村子好久之后,何老太太的死讯才在村子里传开来。
(二)
海大爷小的时候吃过不少苦。
海大爷还是小海的时候天天被贫下中农们“奴役”。嘿,谁让小海不是根正苗红,不是正儿八经的贫农出生。
小海的爸爸是个教书先生,写的一手好字。夏家传到小海爸爸这里,已经很没落了。但夏家的祖宅还是很大的,有一种远年沧桑的气派。
小海小时候喜欢到处看看自己的家,高高的屋檐,屋檐上坐着五只残破的神兽,黛青色的瓦,白的已经泛黄的墙。屋子很大,四面庄严地围着,空出一个老旧的天井。天井的地面是用青石板铺成的,青石板的缝隙上爬满青苔。青石板上放着几只小水缸,小水缸里养着睡莲,金钱草……春季的时候屋檐总是往天井里滴水,冬季的某些时候屋檐上会垂着好多透明的冰柱。
小海二岁的时候妈妈就死了。他和他爸爸两个人生活,其他人因为战乱也都死了。
爸爸去学校教书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门梁是雕花的,彩漆早已经褪去,因为风化严重,石灰花瓣一点一点地凋落。天热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前的大樟树下等。那棵樟树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中心都烂空了,粗糙的表皮也在一点一点地凋落。
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农民翻身做了主人。
村口的大椿树上挂着一口大喇叭,每天早上的时候都有一个人的声音从喇叭口里传出来,一本正经地说着小海听不懂的话。讲话结束后总会有沸沸扬扬的欢呼声,噼里啪啦的拍手声,大喇叭被吓的都颤抖了起来。
中午和傍晚的时候,喇叭就会唱歌,很闹腾,嘈杂的歌声在整个村庄里飘荡。
村里的好多人都张大着嘴,露出一口破碎的黄牙,跟着喇叭唱,黑红色的脸蛋上堆满了喜悦。
“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
小海问爸爸,他们唱的是啥,为什么那么高兴。
爸爸什么也没有说,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停在樟树上的一只老斑鸠。
小海的爸爸这几年来话变得很少。
“又战斗来又生产,三五九旅是模范唱一呀唱……”
小海打心里不喜欢喇叭放出来的歌,他想到了几年前家里的那台留声机里放出来的声音,轻轻缓缓的,爸爸说那叫“音乐”。那个叫留声机的东西早坏掉了,还摆在爸爸的屋子里,上面落满了灰。
“咱们走向前, 鲜花送模范……”
1951年的冬天特别冷。早晨的时候瓦片上,枯草上全是银白色的霜花,屋檐上常常挂着很长的冰柱。这个时候地里没有什么农活,空闲时间多,会开的也多。这一冬天,喇叭也没闲着,几乎全村人都在跟着喇叭欢呼着。个个都是翻身的主人儿,大人们满村的跑,小孩们也跟着跑,脚步错杂,黄尘飞扬。村里还到处放鞭炮,敲锣打鼓,沸沸扬扬的,像是六月里的热火朝天。
不久之后,村里的一群“干部”来到小海家。小海躲在爸爸背后,听着“干部”的指示。
“夏老师,念你是个教书的,没做害人的事,这房子你还住着。但你家里用的资本主义的东西,全部都要充公!你家里的地也要上交,这是国家规定。你有什么意见吗?”领头的金仔严肃地说。跟来的几个后生眼睛一个比一个瞪得大,叉腰站着,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
夏老师一声不吭,点了点头。
后生们冲进房间里,搬了些小玩意出来,一尊雕塑,几幅字画,手电筒,放大镜……
金仔拿着大锤头,把天井里的几个小水缸砸了。
搬留声机的时候,留声机的那个出声音的大花朵被嗑到了,掉了下来。金仔几脚过去,把留声机踩得稀烂变形。
“他妈的,资本主义!”
“金仔,你小子说说到底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封建!”后生们疑惑的问道。
“反正都不是好东西!”
金仔说着又使劲地往留声机上踩了一脚。
(三)
十几年过去了,小海已经长大。黑黑瘦瘦,喜欢歪着头,好像他从来都不正眼看人。不过大部分人说他是因为长年肩抗重物,头歪习惯了。
生产队里的所有重活脏活,他都干过。抗谷子、抗肥料、挑粪、施粪……
村里组织的民兵军事训练活动,同龄人都可以参加。他不可以,他被安排去地里劳动。
小海的爸爸,夏老师体质差,劳动不了。这些年来,夏老师继续留在学校,但不教老孔那一套,只能教马克思,恩格斯,毛主席!
文革开始后,学校停课了。夏老师就整天躲在家里。
夏老师似乎有预知的能力。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他把他所有的书籍,字画,文稿都堆在了天井中。一大堆,有几平车吧,夏家几代都是斯文人,几代人的积淀,一下午就烧了个精光。那天黄昏异常闷热,西天是成片的火烧云,一阵阵的麻雀飞过……
几天后,金仔的儿子木林带着一批后生来到夏家。木林一脚过去把夏家的木门踹烂,后生们学着木林,又把夏家的雕花木制窗给踹烂了。门窗烂了,他们又对梁柱子下脚,一人轮着一脚,踢得房顶直落灰、掉瓦。木林带着一群人到处找夏家封建落后的“文化”。但一本书,甚至连一张写了字的纸都没找到。
“不可能没有,老头肯定埋起来了!”木林气愤的说。
气愤的木林抓起夏先生的衣襟,朝夏老师脸上挥了两拳。
夏老师口喷血星子,挣扎着说:“作孽啊!”
木林甩开了手,骂了几句。夏老师重重地倒下,瘫在地上。
后生们都沉默了起来,害怕了起来。毕竟,夏老师都教过他们识字,看书。他们都觉得夏老师不是坏人,但他们都不敢把他往好人那里想。
小海听说了,丢下生产队里的牛,就往家里跑。他看到家里一片狼藉的时候,他的心抽搐了几下,感觉一股鲜血直往头顶上冒。但他看到一群沉默的同龄人,以及瘫在地上如同死去的父亲时,他又冷静了下来。他大步迈进,闯入人群里,抓起瘫在地下的父亲,用手上赶牛的鞭子,使劲地抽了他父亲两下。
小海面无表情,对着众人说:“这个老古董,前两天把那些封建文化都烧了!我宣布,从今以后我与夏家断绝关系,我改姓陈!我叫陈大海”
后生们先是吃惊,然后就又沸腾了起来。
小海成了他们的中心,他们拥护的对象。什么叫革命?他们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革命!
一群后生们拥着小海在村子里转,高呼着:“陈大海,陈大海……”
小海晚上回家的时候,把父亲从地上抱到了木床上。小海先是盯着父亲看,之后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孩子啊,我……我不……不怪你。”
父亲挣扎着说,眼睛没有睁开一下,手一直都在打颤。
“我……我累了,活够……够了。”
第二天,陈大海做了一天的革命家,早上在村搞里活动,午后又跑到隔壁的村里搞活动。
夜里的时候,月亮很圆,很亮。陈大海跑到家,借着月光,把父亲的尸体背到了半里外的山腰上。挖了个大坑,轻轻地把父亲放在坑里,埋上土。又跑到山涧里搬了很多块大卵石压在土堆上,来回了不知道多少趟,直到卵石完全覆盖住了土堆表面。陈大海累倒了,趴在坟上昏睡过去。月亮已经下山,但天还没有亮,夜色温柔,没有一点光。
(四)
陈大海风光了好一阵子。
夏家老宅经过革命的洗礼后已经不能住人了。陈大海没有向组织申请,就独自一人在革命闲暇的时候去夏家收拾废墟。东厢房保存的还算好,没有坍塌。只是瓦片破碎,房梁倾斜,墙有大洞,烂木头上爬着罪恶的白蚁。大海大概花了二个半月的时间,在中秋节的前一天修好了房子。废墟清理掉了,小海沿着夏家老宅的地基用篱笆围了个院子出来。院子很大,很空阔。
就这样,夏家没了,陈家的大门朝着西方。碰到晴朗的傍晚,陈大海就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院子里,歪着头对着的夕阳发愣。他和那棵樟树的影子都被拉的很长。
农村里哪有那么多地主,没几天就斗完了。
可是革命还是要继续啊!咋办?
……
不久之后的一天下午,木林在农业学大寨的墙上贴领袖画像。当他爬上梯子,拿着画像准备贴时,梯子突然断开了。木林摔折了手,而且还把领袖的画像弄破。那不得了,在场的人都过去围着领袖的画像,眼里满是恐惧。
一阵沉默候后,小结巴强子指着摊在地上的木林,憋红着脸说:“啊……啊……这小子……子是……是要造……造反啊……啊!”
“啊,那不得了!”
后生们把木林架了起来,丢在了一棵椿树的树底下。
后生们围着木林,一脸的革命英气,每一个毛孔都饱含着阶级的愤怒。
“说,你到底是何居心?”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农村青年们打着官腔责问道。
木林一脸的茫然,看着众人,眼神空洞而遥远,嘴巴半张着,额头还上挂着几颗冷汗珠子。
“木林,你小子赶紧老实交代!”后生们呵斥着说。
木林感觉脑子里有一团黄蜂,群蜂飞舞,天旋地转……折断了的手突然抽两下,他便昏了过去。
强子拨开了人群,又涨着脸说:“这……这小子……子……装……装死。他……他爸……爸……也不是……好……好东西!”
后生们听后就丢下昏死的木林,追赶着往金仔家跑。在院子里吃黄烟的金仔被围了起来,黄烟杆被大海抢过去,丢出了十几米外。金仔破口大骂,不料又被大海抽了一巴掌。后生们一阵欢呼后,开始抄金仔的家。翻出了一个西洋打火机,一台镶玉了的罗纹砚……
大海看着那些熟悉的东西冷笑了下,随后用领导的口吻说:“抓起来!走资派!”
结巴强子任务很重,一直守着椿树木林。强子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事情,他突然发现好久没见着大海了。
强子嘴上说话结巴,心里说话却不结巴,他突然疑惑了起来,“诶,刚刚那会儿,这陈大海把梯子给我,让我搬给木林,他自己跑哪去了?”
(五)
陈大海有点文化,革命威望高,他成功取代了金仔,成为了生产大队的队长。
每天早上七点半,陈大海就敲起手中的铜锣,招呼村民们来进行集中生产。铜锣声十分刺耳,吓得鸡鸭扑腾乱飞,褐黄色的鸡毛,白色的鸭毛……狗叫声与锣声响成一片。
村民们热血沸腾,八点时分,锄地的锄地,拔草的拔草。工分人人争,小娃与老妪……
大海每天都很早起来,七点半之前,他会打理他的院子,或者歪着头,在田野小路上走。他在院子上种了很多东西,柏树,胡柚,臭椿,水杉,柿子,枇杷,黄连,葡萄藤子。
隔壁青岭村何老师的女儿比大海小一岁。何老师是被批斗的对象,女儿何云儿从小也跟着被批斗。何老师死了,一家人也就只剩云儿了。云儿嫁过人,丈夫经常打她。半年后他丈夫掉水里淹死了。云儿后来嫁给了大海。
大海是非要娶云儿的。
大海快三十了,村里有好多给他说媒的,都被他痛骂过。别人问他是不是有看上的人,大海眉头一挑,不屑一顾地说:“那青岭的何云儿就不错。”
“那何云儿可是嫁过人的呀。不好,不好。”
“我从小就喜欢她。我不管她嫁没嫁过。”
那年的除夕,云儿穿着军绿色的中山装被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大海带回家。没有花轿,没有鞭炮,更没有高堂。
云儿问大海为什么要娶她。大海没说什么,抱紧她,便睡着了。
云儿睡不着,她回忆起以前的事,她记得她之前的那个丈夫死前好像被人打了,满脸的伤,神志不清。
大海踏实地睡着,他梦到了几个月前的一件事。
农历八月的一天下午,他在青岭村的河堤上坐着,人来人往,水从水闸下倾泻而出,声势浩大。天气微凉,栾树上的秋蝉撕裂地哀嚎着。
黄昏时分,行人稀少。这时,大海看到云儿的丈夫从远处慢悠悠地走来。大海拍了拍衣裤上的灰尘,站了起来,歪着头,朝着云儿的丈夫走去。
云儿的丈夫也算是恶霸一样的人物,强壮且总是一副凶样。他看到歪着头的大海朝着他走过来,心里一紧,慌乱了起来。大海在地方上是了名的能打,且刚刚当上生产队长,更是不把人从正眼里瞧。
大海朝着云儿的丈夫的太阳穴猛打了一拳。云儿丈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糊涂了。大海向对手扑了过去,一拳拳地往他脑门上打。
第二天上午,大海听到村里有人说云儿的丈夫在过河堤的时候掉河里淹死了。
大海想着,已死的那人,可能是一大早醒来就想着过河来找我报仇呢。
(六)
嫁过人的何云儿一直害怕陈大海会看不起她。
陈大海每天忙完生产队里的事情后就待在家里,守着何云儿,打理着自家的院子。何云儿喜欢什么,大海就种什么,院子上又种了好多花啊草的,白蝴蝶,黄蝴蝶……
两年后,何云生了个儿子,春天出生的,大海就叫他念春。
那念春出生的那年秋天,上头突然说要实行土地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村里的人不懂,就问大海那是什么。大海说,就是自己种自己的田,想怎么种就怎么种。村里的人听了都很兴奋。
不久之后,大队按田的优劣,划定尺寸,给每一块田编上号,写在纸上,放在盆里。按人口计算,每户有几口人,就能分几块地。每家派一个代表,到盆里抽纸条。陈大海随便抽了三张。
哑巴强子分到地后,天天咧着嘴,露着他的黄玉米粒一样的牙齿,眼睛眯成一道缝,整天给自己的田锄草。田埂上的草都被强子消灭了。
受了苦的金仔老头颤颤巍巍地抽了六张纸条。那六张纸条可是土地的凭证啊,第二天,他来到畈上,他把属于他的六块田好好地打量了下,他跪在田里,手捧着松碎的褐黑色泥土,两眼激动地冒泪,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一直往下流。那一刻,他觉得他是多么幸福呀,他觉得他拥有了他最想拥有的东西,他突然明白,他一辈子不过是为了追求几亩属于他自己的地。虽然大队上说,这地只是国家让农民们经营的,并不属于农民,但老头儿觉得那就是属于他的,他家的。
他跪在田里,看着那可爱的土地又突然疑惑了起来:“咦,那我们搞了十几二十年的革命是做啥的?”
大海和云儿都很勤快,家里打理的很干净,地里种的东西长得也好。自留地上还种着好多念春喜欢吃的蔬菜、瓜果。院子里的葡萄,甜瓜,石榴每年都会结好多果子。
1985年,人民公社没了,生产队也没了。陈大海成了村民小组的组长,村里人不懂这个,依旧叫大海为队长。
队长现在的事没有之前管的多,简简单单的。上头有文件指示的时候,大海就在小卖部的外墙上贴个“大字报”,用毛笔写的,红纸,黑字。或者,挨家挨户地去通知,大海不严自威,不苟言笑,各家都毕恭毕敬地听着指示。村里干部开会的时候,村长和支书都要问大海意见。嘿,他不好惹。
大海还要负责小组里的秩序。小组里经常有吵架的,主要是些妇女,闹得大了,男人们也上,鸡毛蒜皮的事能吵一整天,能把祖上三代的恩怨纠纷都给扯出来。大海听到后,总是会冲着骂声过去,围观的大人看他来就散开了,小孩子就躲开了。吵得正火热的妇女看到他冲过来,心都虚了半截,声音都放小了,噎在喉咙里。大海把每个人都痛骂一番后,吵架的双方都灰溜溜的回家去了,怪委屈的。小孩们看他就躲,背地里偷偷学他歪着头走路,被家长知道了,打一顿。大人们打心里畏惧大海,但不会恨他。
大多时候,大海都是闲着的。慵懒的午后,他一个人喝上半斤酒,躺在葡萄架子下的竹椅上,阳光透过葡萄架子,洒在他的身上,破破碎碎的。风轻轻地吹着葡萄叶子,云儿不会去打扰他。昏昏沉沉的睡梦,他觉得他在不停地流逝,不知今夕何夕。
但这样的日子,并不会太多。
(七)
念春七岁那年,夏家人从山里头传来信,说要修订宗谱。
大海把这事只告诉了云儿一人,不久之后他赶了一整天的路,来到信上约定的地点。整个地区的夏姓代表都来了,资料主要是几处生活在深山里的后人提供的。山里受到文革的打击较轻,该保留的都保留了。修修补补,一个半月后,大海带着九卷几十万字的铅字印刷的宗谱赶回家。
赶了一天的路,疲惫的大海回到家中得知念春已死,看着神情恍惚的云儿,昏了过去。
大海虽严厉,但打心眼里喜欢着念春。平时大海在家的时候,念春是不敢跑出去玩的,就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玩。摘叶子,抓蝴蝶,追蜻蜓,挖泥巴,或者堆石头。
念春其实很想跑出去玩,跟着那些更大一点的孩子们一起。小孩子们害怕大海,是不敢过来找念春的。
大海不在家里,云儿又在地里干活,念春一个人在院子里待着。他看到一群小孩子都在田野上跑来跑去,他也想去玩。
云儿怕他乱跑,下地的时候还特地把院门给合起来了。大海离家一个多月了,念春一个人实在觉得无趣,他实在是想出去玩,就使劲把院门给推开了。
念春起初是偷偷地跟着那群小孩子,不敢过去一起玩。后来,他们发现了念春,他们怕念青跟他爸爸告状,说他们欺负他,就招呼念春过去一起玩。
念春跟着他们一起跑,一起在地上打滚。他们基本都是十几岁的,玩的时候都让着念春。
日头渐渐偏西,小孩子们的影子被拖得越来越长。他们向青岭溪边跑去,大热天的,每天傍晚他们都要跳到溪里洗澡。念春也跟着跑出,跑了很久才到溪边,他看到溪边有很多柳树,长得奇奇怪怪的。溪边的草长得特别茂盛,绿油油的,还有许多淡紫色的花。草地上有好几头水牛,低着头吃草,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看夕阳。不远处,还有六七只白鹭围在对岸的湿地上。
一个牧牛人戴着破烂的斗笠,嘴里叼着烟,瞥着奔跑过来的孩子。
“木林叔,又来放牛了呀?”孩子们边说边脱衣服,一个接一个地往溪里跳。
“嗯……”木林冷笑了一声。
木林使劲地吸了一口烟,眼睛迷离了起来,木然地望着夕阳。他注意到岸上还站着一个小娃娃,定睛一瞧,两眼突然放光,一甩手丢了手上的烟。
“诶,你不是大海家的念春吗?”
“嗯,是我。”念春疑惑地看着木林。
“你怎么不下去洗澡呀,水里好玩!快跟他们一起呀!”
“我不会啊,我不敢。”
“这有啥难的,在水里划几下就可以了。我在边上看着呢!不会有事。”
念春往前走了几步,他看到溪里的水特别干净,溪底下的石头也干净。水有点淡蓝色的,有晚霞的影子,又有点血红色。水里有自己的倒影,张得很大的嘴巴,眼睛也瞪得大大的。水里还有好多小鱼小虾,一动一动,河面上泛着许多小圆圈。但他还是不敢下去,觉得危险。
木林看着念春站在溪边没有下水的意思,心里突然急了起来。但很快他就沉住气了,这样的机会他已经等了许多年,他看到那群孩子已经游的很远,他确信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够看到他。他走到念春的身后,一脚把念春踹了下去。水牛都抬头望着瘦削的木林,对岸的几只白鹭扑腾扑腾的飞起。
木林觉得他在村里抬不起头,都是大海害的。他清楚他自己不敢与大海正面对抗,他必须把握每一个难得的机会。而此时,他确信自己把握住了一个。他抬头望了望西天那流血的夕阳,拉着自己的两头水牛匆匆逃开。
念春一头栽入水中,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人踢了一脚,又不太像。他觉得呼吸困难,用力向上挣脱却感觉自己一直在下沉。他突然记起家中院子里盛开的白色橘子花,挂着好多青色葡萄的藤子,以及那石头缝里发出的刺耳蟋蟀声,他感觉他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了。他又记起他爸爸离开的那天早晨,天才刚刚亮呢。念春心里想着,妈妈现在应该回家了吧,她找不到我,会不会哭……他想哭,但哭不出来,他又突然不觉得难受了,好像快要睡着了一样……
(八)
自从念春死后,云儿就经常精神恍惚,她经常梦到自己也溺水而死。大海经常被她吓醒。大海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被吵醒后心里很烦,几个巴掌往还在恶梦里的云儿脸上打。
云儿的身上都是打伤的痕迹,她不敢还手,一声不吭,面无血色。
三个月后的一场西风特别强劲,院子里全是落下来的叶子。那天早上,大海他一个人踩在落叶上,轻轻软软的。他想起他自己的童年,以及念春在院子里玩耍的情景。他突然觉得他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他跑进屋子,拉起云儿,把带她到了县城的医院里治病。
一个礼拜后,云儿就出院了,药配了一大堆,要一直吃着。
药很贵,家里的积蓄就那么点。
大海变着法儿挣钱。他在乡里到处承包工程项目,凭着自己的声誉到信用社贷款、投资。他几乎承包了附近几个村子所有的修路、开渠的项目。今后的许多年,他除了种点地,也一直在做着这些事。
云儿渐渐地恢复了起来,他们家也富裕了起来。
二年后,大海把老房子拆了,建了村里的第一所平房。房顶上摆着一盆仙人球,两盆仙人掌。仙人掌夏初的时候会开着白的花,粉的花、黄的花。正墙的上半部分是碎石子和碎玻璃渣子点缀着的,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下半部分贴着当时特别流行的马赛克瓷砖。大门还是朝着西,夏氏宗谱用一个红木盒子装着,高高地立在正堂上。
念春的死已经被渐渐淡忘。大海从来都不提起。云儿看着田野上奔跑的小孩,有时会想起死去的念春。但她已经不悲伤了,好像那个孩子不是她生的。念春仅仅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而已,不是孩子。
第二年冬天,云儿又生育一子,念冬。
日子过的还算平静,但大海酗酒越来越严重,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每次有人家办酒席请喝酒的时候,他要都喝得大醉。迷迷糊糊的,吹着牛,扯着嗓子骂人。有一次夜里,木林看大海喝得大醉,便嘲讽了几句。大海听到木林的冷笑,一伸手便把木林抓了过去,掐住喉咙,一拳一拳地往脸上打。木林被打的昏迷不醒,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村里的人越来越不敢招惹大海了。
云儿越来越惧怕大海,很多事情都不敢跟大海讲。有事情,她就一个人担着,他觉得大海好像失去了灵魂。念冬从一出生就畏惧他的父亲,他在他爸爸面前,从来都不敢哭。大海很少搭理念冬,他一整天都在外面忙活。
自从外地的老板在青岭溪建成捞沙场以来,大海就成了捞沙场上管理小工的头儿。他晚上通常都不回家吃饭,和一群小工,在沙场上喝着酒,吃着捡来的死狗肉,咬着抓来的蛇蝎蛤蟆肉。
大海不喝酒的时候依旧是正常。日子还不算太坏,家里相对富裕,云儿想吃啥就吃啥,想买啥就买啥,也就知足了。
念冬三岁时候的那年夏天,五月份以来就一直没下多少雨,伏旱特别严重,天空永远一副火烧的模样。上游水库四五天才放一次水,水稻叶子都晒焦了一半,水田里爬满裂痕。八月的一个夜晚,异常的闷热。那天是水库约定的放水日,水是不多的,需要去抢。大海和许多人一样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便站在田里的水渠边上守着。夜已过半,但暑气却依旧还未散开。突然一道闪电从西天划过,半个天空都亮了。紧接着轰隆一声,疲倦的农人,潜伏在原野深处的蛇、蛙都被惊醒。铺天盖地的暴雨伴着一连串的电闪雷鸣迫切地落地,农人们丢下手中的锄头,逃命一般地往回跑。受了惊的蛇更是发疯似地东窜西逃。
大海被突如其来的雷电吓到了,他愣了一会儿后,便撒开腿脚一个劲地往家的方向跑。田埂是那么地窄小,大海跑的东倒西歪。一条受了惊吓的土狗子蛇疯狂地乱窜,正当这条土狗子蛇穿越田埂的时候,大海奔跑这的右脚恰好一脚踩中了它的尾巴。土狗子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卫式地往大海的右脚咬去。大海觉得一阵刺痛直往心头里钻,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还是拼命地跑着。他感到他自己头越来越晕,天旋地转,暴雨打的他睁不开眼睛。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往家的方向跑的。他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感觉他的双腿已经不受控制,他完全是拖着腿跑的啊。他突然想起他埋葬父亲的那天夜晚,那是个离死亡很近的夜晚。他终于摸到了自己家的院门,就好像摸到了父亲的墓碑。他觉得好冷,这夜晚的温度真像父亲死后冰冷的体温。他挣扎着试图推开院门,刚一使劲便晕了过去。
沉睡中的念冬被雷惊醒后,直流鼻血。云儿被吓坏了,让念冬仰在床上,用手一直轻拍着念冬的额头。可鼻血还是一直往外流,鼻孔里咕咚咕咚地冒着血泡。云儿慌乱了起来,看着痛苦的孩子,心里一阵阵纠痛。她突然记起还在外面的丈夫,便丢下念冬,拿起一把雨伞就往外边跑了。
她拉开院门,发现晕倒在地上的丈夫。外面的雨还很大,闪电已经没有了。整个世界全是稀里哗啦的雨声。
大海连夜被送到乡里的卫生所,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依旧昏迷不醒。
云儿折腾了一整夜后,终于放下心。她在卫生所的长椅上坐下后叹了口,突然她心里一阵剧痛,她记起了被丢在家里的念冬。
她拼了命的往家里跑。昨夜的大雨过去了,清晨的阳光明丽美好,到处都还是湿漉漉的,仿佛一切都恢复了生机。
云儿边跑嘴里边念叨着:“不要出事,不要出事啊……”
麻雀,喜鹊都在叽叽喳喳地叫着。
她跑了将近十里地,她根本都来不及考虑疲惫。回到家中,她推开房间的门。凉席上一半都浸着血,地下流着一滩。念冬躺在床上,头侧着,眼睛轻轻地闭着,脸色黑青,鼻子上,嘴上,脖子上结着一层干脆的血衣。
(九)
大海二天后醒来了,他被救活了,但是右腿已经报废,很快他就被转移到县城里,进行高位截肢。
云儿在念冬爷爷的坟边上挖了个坑,把念冬草草地埋葬了。大海拄着拐杖,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念冬已经死了。那是云儿第一次看到大海流泪。
此后云儿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稳定。她总觉得她的孩子都是被人害死的,她感觉谁都要害她。她有时认为自己就是害死孩子的凶手,想着想着就不停地抽打自己。她有时也认为是大海害死了念冬,一不正常的时候,她握起拳头就往大海身上打。大海一开始忍受着疼痛,只是默默地流着泪。大海本身的脾气暴烈,后来他实在忍受不了了,就还手打云儿,抡起拐杖就往她身上打。有好几次,她都被大海打昏过去。
时光从悲痛中很快便流走了,也很快地带走悲痛,仅留下一点淡淡的愁绪,偶尔被提及的时候,竟成了对自身命运的暗讽。大海终日与拐杖作伴,晴天的傍晚,他总是朝着西方,看着流逝的夕阳。云儿已经无大碍,她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起早贪黑地干活,不知疲惫。空下来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树荫下,一句话也不说。
1995年,村委的换届选举中,木林凭借自身的优势,取代了残疾的大海。十几二十年过去了,人们哪还在意昔日的敌我定性。事实上,敌我之分的定性,常常都被人们利用,高尚的政治理念,竟然是由个人恩怨支撑起来的。敌也好,我也罢,都已成为一缕青烟,只是人们偶尔想起的时候,都还会觉得那个年代相当地恐怖。
大海老了,也看淡了那些恩怨。寒来暑往,风来雨去,日子过的越来越拘俭。院子里早已经荒草丛生,家里面到处灰尘,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也无人去打理了。与其说他们没有时间去整理,倒不如说,他们已经没有了那种整理意识。生活就是这样,改变了的东西,远远超出于我们的想象。
1999年的开春,海大爷经常浑身疼痛,身体乏力,直冒冷汗。他一开始觉得这只是正常的春困,就没怎么在意。老太太劝他去检查一下,
“嘿,难道我闲着也能闲出毛病?”老头笑着说。
老太太听了,没说什么,又沉默了。
海大爷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风光。虽然他残疾,但他还是喜欢拄着拐杖到处走,人老了,最怕是寂寞,家里冷冷清清的,老太太平时一句话都没有,好像没有了灵魂。
从前人们见到他都毕恭毕敬,现在他在街上慢慢地走着,小孩子们都敢在背后学着他,歪着头,架着拐杖走着。他能做的只是无奈地用拐杖愤恨地敲着地,把那群小孩祖宗几代都骂个遍。
中秋的时候,他在院子里昏倒。在市里的医院确诊为尿毒症晚期。海大爷被送回家的时候,看上去情况并不差,他依旧每天到处走着,傍晚的时候看着夕阳。但何老太太几乎是一夜白头,瘦削的不成样子。
起初的时候,海大爷每个礼拜要做一次血液透析。这边把血抽出来,那边把清洗过的血液输回体内。半年以后,一个礼拜要做两到三次。县城很远,何老太太要用手推车把海大爷推到很远的地方才能搭到去县城的车,好在医疗的费用有补贴,乡政府也给了些钱。
第二年春节,木林叫海大爷去喝喜酒,大海高兴地跟着去了,但他是被隔开坐。起初,海大爷觉得很没面子,很气愤。后来他觉得并没有什么,一个人吃着肉,喝着酒,看着众人们高谈阔论,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他喝得醉醺醺的,迷迷糊糊,眼睛看着的这个世界,皆是戏谑与嘲讽。
开春后,海大爷拒绝了治疗。
半个月以后,一个细雨蒙蒙的早上,海大爷很早就醒来,半靠在床上。他对着默然的老太太说了很多话,跟说梦话一样。最后,他让老太太去煮面条给他吃。
老头子是不怎么喜欢吃面条的,为什么突然让她去做面条吃。老太太觉得很奇怪,她想起老头子刚刚对她说的话,乱七八糟的,从土改到改革开放,从夏家到陈家……真好笑,历史的沉浮和一个小人物的辛酸荣辱,好像在一个睡意朦胧的清晨就能说清楚一样。老太太想着想着就把手头上忙活的事情给忘了,面条被煮的熟烂。
老太太赶紧从锅里捞起熟烂的面条,端到房间里的时候,发现老头子躺着直直的,已经断了气。
(十)
我已经快十年没有回老家了。回来的时候我经过海大爷的院子时,被爬行中的一只癞蛤蟆吓了一跳。
我定住了神,仔细地看了看这个院子。以前这院子是多好看啊,好多漂亮的花和树。可现在那些树都死了,辣椒草霸占着整个院子。墙都开裂了,屋顶西北角上的仙人掌还有一两片活着,立的直直的,顶着一朵淡黄色的花。
我一回来的时候就听人说,海大爷死了好多年了。老太太才刚死没几年呢。
二伯看着我站在这里,走过来对我说:“孩子,看啥呢?”
“没啥,二伯,这院子怎么都烂成这样了呀!”
“正常,正常。诶,你在外面,你是不知道呀。那何老太太,真的是很有意思啊。那会儿海大爷活着的时候,她一句话都不说,闷葫芦一个。海大爷死后她就神神叨叨的,天天站在门口找人瞎说话。”
“唉……是吗?”
“可不?更有意思的是,她喜欢看点电视。她看到电视里的年轻人就说是她的念春,念冬。什么什么她念春有很多钱,念冬都有孩子了。看到老头儿呢,就说是她的海大爷。诶,你说可笑不可笑?哦,对了,她是靠村里的救济才多活了几年,怪可怜的,死后我们把她埋了。他们一家人都不坏,确实可怜。”
“……”
他人的悲伤喜悦,升降与浮沉,都会成为别人口中一件值得玩味的往事。
二伯说笑着走开了。我还站在那里,我一直看着那枯死的古樟树,总觉得它在暗示着什么。我注意到这死掉的樟树底下有一堆灰烬和燃了一大半的木头块,搭着几块被火烤焦的砖头。很显然,那是小孩子们生活烤东西吃的地方。我发现边上还堆着一些还没来的及被燃料的木头,那些都是做家具的零部件啊,都漆着红漆。令我惊讶的是,我还发现了那个用来装宗谱的红漆盒子的残骸。
这费劲心思修得的宗谱,被白蚁啃食过的宗谱,终究成为了一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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