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爱情太重了,在夜晚的山坡上,拽着她,死死不肯松手。她奋力挣扎,大声地喊,声音尖利,也只是刺破了夜色的一点表皮而已。没有人听见,雾气浓重的山村,重重叠叠罩住了她的喊声。
后来她不喊了,安静得像溪边饮水的鹿一样,睁着鹿一样的圆眼睛,慢慢地,从坡上下来,走到家门口。
妈妈在叫她,青红,青红,一声比一声急促。这个两种颜色混合而成的名字,像她一样,永远处在悬而未决的中间状态。门开了,砰的一声,妈妈站在她对面,女儿脸上的污渍和血迹挡住了她没来及讲出口的话,一屋子的男人,抽着劣质香烟,整个灰败的房间缭绕得像个蒸笼。父亲站起来,伤痛的神情,好像是他脸上在渗血。
她终于哭了出来。
每天放学的途中,青红都要经过一列长长的石板梯。梯子坎得不好,宽一截窄一截,县城的雨一抔抔淋下来,阶梯上面细细生了青苔,周遭是零散的土堆,一丛丛枯草立在上面,又黄又硬,风吹过来,纹丝不动,执拗得像她的父亲。
父亲总是跟她在身后,像一条苍老的尾巴,时刻提醒着她,你只能走这一条路,一直走,走到天黑。她穿着心爱男孩偷送的高跟鞋,如履薄冰走在上面,有种滑稽的好看。鞋是正红色,在枯草的映衬中更显得鲜艳,她好喜欢,穿着咄咄咄地走,不肯脱下来。但这鞋让她走得更慢了。
也不是没有反抗过,一次亦步亦趋的过程中,她借口上厕所,顺着荒芜的草径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毕竟是小县城里长起来的少女,能想到的叛逆的最大值,也不过是逃去好友家过了一夜。烫着满头小卷的小珍拉她进屋,整洁的老式家具,木雕的横梁和床,餐桌用杂花色桌布盖起来,菜式摆在上面,刚煮好的汤散发出浓香,是真正家的样子。
而那一头她自己的家里,弟弟去拿筷子,被父亲摔碗筷的巨大声响吓得缩回了手。中年男人冷着一张脸,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咱们什么时候开饭。”
如果不是因为高圆圆那张鹿一样的脸,我不会喜欢青红这个角色。她曝露了太多小城青年的局限。
那个时代的环境影响下,人对于知识和世界观的汲取是填鸭式的,完整吞下又完整吐出来,没办法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思想,逆来顺受惯了,所想到的反抗行径林林总总也就那些,全都在父辈的射程范围内,用陈虻的比喻来讲,就是像打羽毛球,球拍比球永远高出一厘米。
青红采取了女青年们最常采取的方法,爱情。
相较于有逻辑,有章法的反抗,一个没有学识和经济基础的人,要表明跟高压控制划清界限的决心,最好的法子就是陷入一段不被认可的爱情。恋爱不需要耗费多少心力,只要两个人,和一点点荷尔蒙就可以了。
那男孩在离她窗口远远的大树下吹口琴,腹部单薄,四肢修长,清冽的声音绕着树转圈,传得不近不远,刚好到她耳边。知道是吹给自己听的,她伏案写字,又抬起头,看见吹完一曲的男孩扬扬手中的琴,慢慢消失在视野里。
画面很美,是对于“我们一定要回上海我们不属于这个破县城”的父辈观点的某种腰斩。那瞬间我几乎以为那是爱情。
男孩确凿无疑爱着青红,他完成了送礼,表演才艺,跟对方父亲泳池对峙这三样受阻恋爱的标配动作,在而后,更是不惜用强奸的极端手段渴望迫使青红留下来。
青红有没有爱过他,我不知道。我只是无法理解是什么理由能让她在被迫与心爱的人发生关系后,冷眼看他走向被枪决的刑场。除了不够爱,没有别的理由。她或许是喜欢他的,但这喜欢并没有上升到要真正为他交付一生的层面,他只是她反抗父亲管控的匕首,或者说转移火力的靶子而已。
青红的怯懦,来源于无知。她无法确定哪一种生活是自己想要的,于是先抵触着旁人试图灌输进来的观念再说。
而后的动摇,在于最好的朋友小珍跟镇上已婚的流氓私奔后,她终于想,留在镇上的选择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听父亲的话举家去上海,也不失为一种可行的选择。
我不喜欢青红,这种不喜欢甚至超过了自私的小珍,卑微的母亲和张牙舞爪的父亲,因为除她之外,几乎每一个人,都有明晰的自己想要的生活。对生活饱蘸热情,有明确的愿景,至少证明他们是有独立灵魂的。而青红,则是在万千混沌中被打捞而起,一一剔除掉身上披挂的海带之后,又自顾自甘愿回到那混沌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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